院坝里不知何时围了半村人。
老陶匠叼着旱烟袋,张守拙捧着他的陶印,连总在山脚下放牛的二栓子都来了。
小满把灯搁在晒谷用的高台上,裂纹在晨阳里像张透明的网:“这盏灯裂的不是陶土,是人心。
当年争产反目时的恶语,阿爷临终的遗憾,阿娘改嫁时的眼泪,全渗进这些缝里了。
要是硬把它修得严丝合缝,这些疼就没处藏了。“
妇人攥着蓝布的手松开又攥紧,突然捂住脸哭起来:“可我阿娘...她想...”
“你阿娘想的,是全家能坐一块儿吃饭。”小满轻轻说,“不是这盏灯。”
七日后,妇人要走了。
她没带走陶灯,只留下一封家书——是她照着记忆誊写的,当年阿爷写的分家信,末尾有句“灯在,家就在”。
小满把灯放回供桌时,灯腹的裂隙里忽然渗出些微油脂,“噗”地一声燃起来。
火焰只有小拇指长,却稳稳的,不摇不晃。
火光映在墙上,竟显出几道人影。
最中间是个穿对襟衫的老人,笑着往碗里添饭;旁边坐着几个青壮年,有争执的,有劝和的,还有个小媳妇抱着孩子,眉眼像极了妇人。
人影模糊,却能看出围坐在火塘边,热气蒸腾的模样。
“原来...”小满摸着灯身的裂纹,“不是要修好了才能团圆,是团圆了,灯才会自己亮。”
第二日清晨,小满独自爬上后山。
顾微尘的素胎陶像立在最高处,眉眼还带着未上釉的生涩。
她从怀里取出最后一张手稿残页,是顾微尘的字迹:“修复的尽头,是接受残缺。”
“师父,我懂了。”她轻声说,把手稿投进窑火。
窑火“轰”地蹿高,火星子噼里啪啦往上跳。
整座西山突然轻震,地脉里传来闷响,像沉睡的兽翻了个身。
山脚下的窑铃全响了,叮叮当当连成一片,声浪裹着晨雾涌向四方。
小满转身下山,路过记事学堂时,听见孩子们脆生生的朗读声:“破的东西不一定非要变成新的,只要还有人记得它原来的样子,它就没有真的坏掉...”
山风掀起她的衣角,她忽然想起昨夜陶知抱着婴儿说的话:“灯说,阿娘现在不遗憾了,因为有人听它说话。”
回到陶窑时,日头已上三竿。
小满刚跨进院门,就见陶知坐在台阶上,正用竹片在泥地上画歪歪扭扭的字。
婴儿趴在她腿上,抓着她的发绳玩。
“阿姐看!”陶知指着泥地上的字,“我写的‘听’。”
那字歪得像被风吹倒的树,可小满认得出,是“听”。
夜更深时,顾微尘在闭关的石洞里猛然睁眼。
她按住心口,道基处传来细微的刺痛,像有什么东西正从裂缝里往外钻——是地脉的震颤?
还是...
她闭目再探,却只触到一片温润。
许是近日西山窑火扰动了地脉,过几日便好。
可那刺痛并未消失,反而顺着经脉,慢慢往丹田处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