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想问,却被窗外的动静惊住了。
原本晴朗的夜空突然聚起乌云,豆大的雨点砸在瓦当上,可落在陶知和婴儿周围三尺内,却像碰到了无形的屏障,纷纷弹开。
更奇的是,那些被弹开的雨珠坠地后,竟变成了极小的陶片,每片都带着不同的釉色,在泥地里闪着微光。
婴儿的胸脯轻轻起伏,原本攥着陶知手指的手慢慢松开,举到眼前。
他盯着自己的掌心,那里的陶片正发出淡青色的光,和陶知指缝的光连成一线。
小满突然想起顾微尘修复青铜器时的样子——她总说,修复不是填补裂痕,是让裂痕成为新的纹路。
东方泛起鱼肚白时,雨停了。
陶知的额头渗出薄汗,却笑得像春茶初展的芽尖。
婴儿的小嘴巴动了动,发出极轻的一声:“月...”
“光光。”陶知轻声接。
婴儿的眼睛亮起来,又试了一次:“月...光光。”
这声比蚊鸣大不了多少的哼唱,却像颗炸在春水里的石子。
产妇突然捂住嘴,眼泪顺着指缝往下淌;王婶扶着门框滑坐在地,手里的铜盆当啷作响;小满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得发颤——这调子,正是顾微尘当年常哼的那首摇篮曲。
消息是随着晨雾传开的。
头一个来的是村东头的赵老汉,他扛着半块磨盘似的老石臼,石臼上刻着“同治九年”。“我孙女儿说,这石臼能听见我老伴儿捣药的声儿。”他把石臼往初语场院门口一放,“让陶姑娘摸摸成不?”
接着是西头的绣娘,抱着个褪色的肚兜,上面绣的并蒂莲只剩半朵:“这是我闺女百天时穿的,她去年出阁了,我想...”
小满站在窑顶往下望,看陶知坐在青石板上,面前的旧物越堆越高。
婴儿被裹在红布襁褓里,搁在她脚边的藤筐里,正抓着自己的小脚丫啃,啃两下就抬头看陶知摸旧物的手,眼睛弯成小月牙。
第七日晌午,小满正给新收的陶胚上底釉,就听见藤筐里传来脆生生的“暖了”。
所有人都静了一瞬,接着爆发出欢呼。
赵老汉的石臼“咔”地裂开条缝,渗出清亮的水;绣娘的肚兜上,那半朵并蒂莲突然绽开,用的竟是她当年没舍得用的金线。
小满退到院角的素胎陶像前。
这尊陶像是顾微尘离开前亲手捏的,眉目还留着未上釉的素白。
她从衣襟里摸出朵野菊,轻轻别在陶像鬓边:“你看,他们现在都懂了——修复不是为了完美,是为了记住。”
陶像的眼角突然有什么东西滑落。
小满屏住呼吸,见那滴釉泪坠在青石板上,“叮”地一声,变成颗拇指大的石子。
石子中央缠着根金线,在阳光下泛着暖光——和顾微尘当年消散在劫雷里的执念,一模一样。
数月后,西山脚下多了间青瓦白墙的屋子,门楣上挂着块木牌,写着“记事学堂”。
小满路过窗下时,听见里面传来沙沙的笔响。
她踮脚望去,见陶知正握着婴儿的小手,在纸上画窑炉。
婴儿的另一只手揪着陶知的衣袖,奶声奶气地问:“姐姐,这个碗破了,我们抱抱它好不好?”
风突然转了方向,吹得屋檐下的陶铃齐齐轻响。
小满望着那些晃动的陶铃,忽然想起顾微尘说过的话:“最珍贵的修复,是让被修复的事物,学会自己温暖自己。”
铃声里,陶知的声音轻得像片落在心尖上的雪:“好。”
院外的老槐树上,有片去年秋天的枯叶正缓缓飘落。
它擦过窗棂时,轻轻碰了碰挂在那里的泥铃——那是小满当年在断崖下捡的,此刻正随着陶铃的节奏,发出清越的“叮”声。
这声音顺着山风飘向远方,飘向正在抽芽的春林,飘向刚破冰的溪涧,飘向某个背着旧陶罐赶路的身影——他忽然驻足,抬头望向西山方向,眼里有什么沉睡的东西,正在慢慢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