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钵里还留着乳母的体温,她闭上眼睛,隐约听见极轻的抽噎——不是器物的,是某个老妇人的,带着北地口音:“我那小囡,总爱贪凉……”
她的手猛地一颤。
陶钵“咚”地落在桌上,震得烛火摇晃。
她转身翻出木箱,箱底躺着枚鸽蛋大的陶核结晶,是当年在山洞里找到的,表面布满蛛网似的裂纹。
她把结晶放在婴儿枕边,结晶立刻发出柔和的光,照得婴儿的小脸像浸在蜜里。
当夜,小满守在婴儿床边。
结晶突然泛起涟漪,内部浮现出层层叠叠的人脸——有头发斑白的老匠人,有系着蓝布衫的村妇,有顾微尘蹲在井边的侧影,还有她自己十六岁时在听心潭边摔陶的模样。
每张脸都闭着眼睛,嘴角带着笑,像在听谁唱摇篮曲。
“原来如此。”小满轻声说。
婴儿翻了个身,小手搭在结晶上,结晶的裂纹突然亮了亮,像被吹亮的灯芯。
她终于明白,婴儿不是在修复器物,而是用最纯粹的心念,唤醒了它们沉睡的“情执”——那是制器人留在陶土里的温度,是用陶片盛过的眼泪,是压在箱底几十年的牵挂。
次日清晨,小满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手里攥着泥铃。
泥铃是顾微尘当年给她的,铃身有道裂纹,是她十六岁时赌气摔的。
“从今日起,”她的声音穿透晨雾,“谁再喊这娃娃‘小仙姑’‘天选之子’,就禁入听心潭三年。”
村民们面面相觑。
张二婶的小孙子举着糖罐跑过来:“那我能喊她妹妹吗?她昨天冲我笑了!”
小满蹲下来,摸了摸孩子的头:“喊名字。她叫阿禾。”
七日后的傍晚,阿禾第一次不是因为饥饿啼哭。
邻家的王老翁摔碎了药碗。
那是他亡妻亲手烧的,碗底刻着个“安”字。
老翁蹲在地上捡碎片,嘴里骂着“老骨头手不稳”,眼角却泛着红。
阿禾正被乳母抱着晒太阳,突然浑身一震,小身子绷得笔直,眼泪大颗大颗砸在襁褓上,像断了线的珠子。
“这是怎么了?”乳母急得直拍她后背,“可是哪里疼?”
小满听见哭声赶过来时,阿禾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拳头攥着乳母的衣襟,指节都白了。
她蹲下来,从老翁手里接过碎碗片,拼在青石板上:“阿禾,你想听它说什么?”
哭声顿了顿。
其中一片碗底突然发烫,小满的指尖刚触到陶片,眼前就浮现出画面:土灶前,系蓝布围裙的妇人咳嗽着搅药,药香里混着面香。
“莫省药,”她转头对身后的老翁笑,“给我炖碗热面。”
老翁“扑通”跪在地上,双手撑着青石板,肩膀抖得像被风吹的芦苇。
他的哭声惊醒了满村的狗,阿禾却慢慢止住了抽噎,小脑袋歪着,盯着老翁颤抖的后背,嘴角还挂着泪珠子。
那一夜,东南村的每间屋子都飘着温润的水汽。
缺耳的陶罐里凝着水珠,像有人偷偷倒了半杯温水;崩口的茶盏上蒙着薄雾,像被谁哈了口气;裂成九瓣的花盆里,泥土湿润得能捏出形状——所有破损的器物都在轻轻呼吸,像在和主人一起,为那碗没来得及炖的热面难过。
小满是在回屋的路上察觉泥铃震动的。
她展开掌心,泥铃在月光下泛着暖光,那道跟了她十年的裂纹竟开始缓慢倒退——原本像条小蛇的裂痕,缩成了指甲盖大的点,周围新长出的细纹也在变疏,像被春风吹散的云。
她突然想起顾微尘说过的话:“修复不是把碎片粘起来,是让它们安心。”可她从前总想着补全裂痕,却忘了,有些伤口里藏着最珍贵的东西——是阿婆的叮嘱,是亡妻的遗愿,是摔碎药碗时没说出口的想念。
当晚,小满做了个梦。
她梦见阿禾坐在陶原中央,周围万千陶片像星子般旋转。
每片陶片靠近阿禾耳边时,都会轻轻一颤,然后自动闭合裂口,无声坠地。
阿禾笑着,伸出小手去接,陶片落在她掌心,变成了颗颗圆润的珠子,闪着温暖的光。
“我们修了一辈子的形……”小满在黎明时分惊醒,望着窗外泛白的天喃喃,“可她天生就知道,真正的修复,是让物安心死去。”
春社日的脚步近了。
村头的老槐树上挂起了新扎的红绸,孩子们追着飘飞的绸带跑,笑声撞得檐角的铜铃叮当响。
小满站在听心潭边,望着潭水倒映的蓝天,摸了摸怀里的泥铃——它现在轻得像片云。
“今年春社,不设坛,不焚香。”她对来问礼的村民说,目光掠过正在院门口揪狗尾巴草的阿禾,“让阿禾自己走进去。”
潭水泛起涟漪,像谁在水下轻轻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