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这张脸不过是陶片们对“修复者”的集体想象,就像当年村童们总把她的影子画进陶胚,说“姐姐的眼睛像窑火”。
话音落下,人脸缓缓消散,陶片坠地却未破碎,反而深深嵌入土壤,在她周围形成一圈环形祭坛。
坛心位置,一点幽蓝火焰突然升起,不高不旺,像极了她前世修复古画时,用来熏烤画纸的灯芯。
同一晚,小满在榻上翻来覆去,刚合上眼便坠入梦境——她立于星河之下,手中捧着那枚在春祭时发烫的泥铃,此刻泥铃却冷得刺骨,像块冰。
“咔嚓。”
泥铃在掌心裂开细纹,银河突然倾泻而下,化作无数光点落入人间。
小满拔腿就跑,她穿过晨雾中的西村,看见老妪的破碗正自动愈合裂纹,新补上的陶土却故意留着旧疤;她越过东南的山涧,哑女胸前的胸牌正生长出新的纹路,与焦痕交织成半朵莲花;她奔到海边,那艘被烧毁的引魂舟竟从海底浮起,船身缠着发光的藤蔓,每根藤蔓都绕着一处烧痕生长。
她颤抖着触摸引魂舟的船舷,耳中响起清晰的话:“伤不是耻,是记得的凭证。”
“叮——”
泥铃声将她从梦中惊醒。
小满猛地坐起,额角沁着细汗。
她抓起床头的泥铃,发现顶端凝结着一颗露珠,对着月光一照,露珠里竟映出顾微尘的背影——她正走向远方山脊,衣袂被风掀起,像片要飘走的云。
顾微尘最后一次停下脚步,是在最初遇见陶路的海边高崖。
风沙扑面,咸涩的潮气裹着细沙打在脸上,一如当年她刚穿越时,被家族遗弃后蜷缩在崖下的那个黄昏。
她望着翻涌的海面,没有说话,没有刻痕,甚至没再摸一摸腰间那串用陶片串成的旧铃——该留的,她早留在了十七村的陶胚里、补过的功法里、每个被她温暖过的人心里。
她转身欲去,整片大地却突然陷入死寂。
鸟不飞了,浪不涌了,连崖边的野茅草都止住了摇晃。
顾微尘脚步一顿,低头看向脚下——一道极细的震波正从她脚边扩散,像块投入湖心的石子,波纹所过之处,泥土开裂,陶片翻转,器物轻鸣。
然后,她听见了。
那声音从地脉里升起来,从海风中渗出来,从每片被她修复过的陶土里涌出来,亿万道声音叠加成一声清晰的呼唤:“姐——姐——”
尾音拖得很长,像极了当年那个在荒野里捡到陶片的放牛娃,追着她跑了三里山路,才敢怯生生喊的那声“姐姐”。
顾微尘站在原地,嘴角缓缓扬起。
她的身影开始变淡,像被风吹散的沙,却又像融入大海的水,每一粒都落在该落的地方。
千里外的小满推开窗,一枚普通的陶铃正无风自响。
她走过去拾起,发现铃内壁不知何时生出一道新裂纹——那裂纹弯弯的,像个微笑,又像道泪痕。
海边高崖陷入长久的寂静。
风沙依旧扑面,卷着细沙掠过顾微尘方才站立的地方,却再寻不到半分痕迹。
只有崖底的礁石上,不知何时多了块巴掌大的陶片,在阳光下泛着幽蓝的光,像团永远不会熄灭的灯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