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声吐纳刚落,地下传来闷响,像有块磨盘在缓缓转动。
青烟从窑心升起,凝聚成模糊的人影。
那是个佝偻的老者,左手握着半截修坯刀,右手搭在虚空中,仿佛正捧着什么珍贵的物件。
他的脸隐在雾气里,却让顾微尘无端想起前世博物馆里的老匠人——他们修文物时也是这样,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碎了时光。
人影没有说话,只将断刀的刀尖轻轻点向窑底,然后便如晨雾般消散了。
顾微尘蹲下身,发现刀尖所指处有块松动的陶砖,缝隙里漏出一线微光,像极了地脉修复时那些飘向裂痕的萤火虫。
此时的陶窑遗址已笼在暮色里。
小满举着松脂火把,看火光映亮堆积如山的残陶——每一片都刻着名字或短句,“张铁牛,欠三婶家半斗米”“李招娣,等阿弟娶亲时要穿红”“王匠头,对不起,是我偷了釉料”……她的喉咙发紧,这些哪里是残陶,分明是匠人们没说出口的遗言。
腰间的陶埙突然震动起来,埙孔喷出一缕灰烟,落地竟凝成半幅脚印图案。
小满认出那是海生的足迹——上个月暴雨夜,他就是踩着这样的脚印冲进山洪,替她抢回了半袋陶片。
她顺着脚印方向扒开碎石,在窑后暗室发现一口倒扣的大缸。
缸沿结着厚茧般的泥垢,她咬着牙推了三次,终于听见“咔”的一声,缸底翘起一道缝隙。
泥册就压在缸下,封皮用焦木刻着“匠名录”三个字。
小满翻开第一页,潮湿的纸页粘在指尖,她轻轻揭起,一行墨迹未干的小字刺痛了眼睛:“阿芽,自愿削籍,代偿声债。”籍贯栏空着,像个永远填不满的坑。
当夜,顾微尘在窑外搭了个简易竹棚。
她取出琉璃瓶里的“含脸雨水”——这是前日在破庙收集的,传说能映出器物的前世记忆。
清水倒入陶碗的瞬间,碎陶片突然沉入碗底,水面荡开涟漪,渐渐浮起影像:
一群匠人围坐在地坑边,正在熔炼泛着微光的灰烬。
他们的歌声混着风箱声,竟与陶笛幼苗初鸣的旋律分毫不差。
画面突然扭曲,天空裂开一道黑缝,黑影如浓墨般倾泻而下,所有匠人瞬间僵化,皮肤剥落处露出陶土的纹路。
唯有最年幼的女孩被推进地道,她手中紧握着一块未烧制的陶胚,上面隐约能看到“执尘”二字。
影像“啪”地碎裂,水面重新归于平静。
顾微尘盯着碗中自己的倒影,忽然笑了:“原来你们修的从来不是地脉……是替天赎错。”
窑内传来三声轻响,像有人用指节敲了敲墙壁。
她起身收拾行装,月光落在测脉仪新抽的叶片上,泛着冷白的光。
衣袋里的碎陶又开始发烫,这次的热度温柔而坚定,像在说:“该往下走了。”
顾微尘将手按在随身包裹上,里面装着锈剑、裂镜、崩角印玺——这些曾被她视为修复媒介的残器,此刻突然变得滚烫。
她望向黑洞洞的窑口,轻声道:“明天,我们进去。”
山风卷着夜露掠过她的发梢,远处传来陶埙的低鸣,与窑内的轻响遥相呼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