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集的日头正毒时,血砚生的竹棚下围了一圈人。
老妇攥着皱巴巴的信纸,眼眶通红:“我儿子走了十年,我想写封悔书...可我不识字,只会说‘娘错了’。”她抬头时,眼角的皱纹里沾着草屑,“你帮我改得...改得好点?”
血砚生磨墨的手顿了顿。
他见过太多人要把真话裹上糖衣,可此刻老妇的声音发颤,每句“娘错了”都像石头砸进井里,咚、咚、咚,震得人心慌。
他提笔蘸墨,一字一句誊抄老妇的话:“狗剩,娘不该嫌你补锅没出息...你走那天,灶上的粥凉了七回...”
信写完,老妇盯着墨迹发愣:“这...这能行吗?”血砚生将信吹干,递给她:“真话不怕难看。”
七日后,市集传来哭嚎。
老妇的儿子跪在竹棚前,怀里抱着老妇,两人的眼泪把信纸洇成了花:“我读了十遍,第一遍怨她,第二遍心疼她手凉,第三遍...第三遍想起她给我补的小褂子。”
人群散去时,血砚生将废纸一张张叠好,投进井里。
纸团打着旋儿沉下去,他望着井水倒影里自己的白发,轻声道:“当年顾姑娘补残卷,从不说‘我教你’,只说‘你看这裂痕’...如今倒好,什么都要找个答案。”
信心花海的夜晚没有星子。
数百盏灯笼突然熄灭时,阿秀正对着草偶磕头。
那草偶是她照着梦里小豆子的模样扎的,红肚兜,圆脸蛋,此刻却在她手里簌簌发抖。
“你们把我供起来的时候,我就没法当你们心里那个鬼了。”
熟悉的童音在耳边炸响。
阿秀松手,草偶“啪”地掉在地上。
她抬头,看见整片花海的花瓣都闭合了,乳白的光沉进土里,像被谁按灭的灯。
三日后的焚像祭,火光照亮了半边天。
草偶、绘本、手抄本堆成小山,阿秀划着火折子,手却在抖。“烧吧。”旁边的老丈把草偶扔进火里,“小豆子说得对,他该在咱们心里,不在纸上。”
火焰舔着纸页,青烟袅袅升起,竟在空中凝成一把刻刀的形状。
阿秀望着那烟,忽然想起顾先生补陶时的侧影——她弓着背,右手裹着破布,刻刀在陶胎上一下下刮,火星子溅在布上,烧出个小洞。
深谷里的裂纹花又抖了抖。
几片灰烬从花瓣边缘脱落,被风卷着往北去了。
顾微尘的意识在裂痕深处轻轻一颤。
她没有眼睛,却“看”见那灰烬落进一座废弃窑基,恰好盖在十年前她第一次剔除金属构件的位置。
泥土下,一段腐朽的根系突然搏动起来。
那是她当年修补窑址时,不小心埋进土里的桃核根须。
十年了,它终于触到了熟悉的温度——不是灵气,不是仙法,是刻刀刮过陶胎的震动,是指甲缝里渗血的疼,是碎陶片在掌心焐热的暖。
地脉深处,传来极轻的敲击声——哒、哒、哒——像是一把刻刀,正从历史的另一端,轻轻叩响未来。
而那片沾了灰烬的残陶,此刻正安静躺在窑基的土缝里。
它的裂纹里,不知何时渗进了一滴晨露,正顺着纹路慢慢往下,往更深处,往某个即将苏醒的秘密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