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屑飘落如雪。
他的目光投向顾微尘的方向,握紧了手中之笔。
血砚生的手指一寸寸撕开泛黄的纸页,动作缓慢却决绝。
每一道裂帛之声都像是一记重锤,敲在祠堂死寂的空气里。
那些被供奉千年的“律令”——《凡根罪录》《断脉诏书》《净血规条》——在他手中化作纷飞的残片,如雪般飘落于地。
他不疾不徐,仿佛不是在毁去一族正统,而是在拂去一件古器上的尘埃。
他的目光终于落在空白卷轴上。
笔尖蘸墨,悬停半空。
那一瞬,他像是与某种无形之物对峙——是恐惧?
是宿命?
还是千年文书官血脉中流淌的驯服?
但当他抬头望向顾微尘的方向,看见她立于废墟中央,执灯手垂落身侧,背影单薄却如不可撼动的山脊,他忽然明白了什么。
她修的从来不是器物,而是道。
笔锋落下,第一行字迹清晰而沉重:
“顾氏一族,以凡根者为薪,炼就灵根盛世。执灯者顾微尘,溯因断咒,还魂千人,乃真守道者。”
墨迹未干,风已卷起一角,将纸张自他手中夺走。
那一页《逆道实录》飞出祠门,掠过惊愕的人群,贴上残破的城墙,在猎猎狂风中展开如旗。
有人想撕,手伸到一半却颤抖着收回;有人跪下,额头触地,无声痛哭。
而在地脉最深处,青崖守碑鬼缓缓睁开双眼。
那双曾蒙尘千年的眼,此刻映着微光,竟有泪意流转。
“我守了千年……”他低语,声音如砂石磨过青铜,“只为等一个肯承认破碎的继承人。”
他一步步走向阵眼核心,脚步虚幻,似随时会散于风中。
可每一步落下,地脉便轻震一次,像是回应久违的归音。
他没有回头,也不需要告别。
当身躯触及阵心的刹那,光芒骤然暴涨——那不是毁灭的光,而是归源之光。
他的魂魄如春雪融溪,静静流入阵纹沟壑,填补最后一道断裂的匠脉。
整座青崖,仿佛在此刻重新呼吸。
与此同时,顾微尘抬起右手,掌心浮现出一枚黯淡无光的印记——那是她在修复执灯手时,从古老铭文中剥离出的“匠印”。
它不属于任何宗门,不载于典籍,唯有真正理解“修复”本质之人,才能激活其意。
她将印按入祖祠地基。
轰——!
一声巨响撕裂长空,那象征权力与谎言的高堂巨殿,在众人注视下轰然坍塌。
砖瓦崩落,梁柱倾颓,金像碎为齑粉。
烟尘弥漫之中,一座新碑自废墟升起,通体素白,无名无号。
正面,密密麻麻刻满千枚“修”字手印——那是归来的凡尘者临消散前,以残魂所留;背面仅有一行小字,简洁如刀:
凡曾被弃者,皆为吾祖。
顾微尘望着石碑,久久未语。
她知道,这不是终点,而是一场漫长修复的开端。
她转身离去,衣袂翻飞,踏过碎石与灰烬,不再回头。
身后,顾元泰仍跪在断亲铡旁,脸色惨白如纸。
那铡刃之上,原本冰冷肃杀的符纹竟不断浮现又剥落,像是被看不见的力量反复修补、重塑。
每一次纹路再生,都让他心头剧震。
“我一生除秽……清除污浊,斩断孽缘……”他喃喃自语,忽然仰天大笑,笑声癫狂,“为何反被修复?为何是我……成了瑕疵?”
无人应答。
远处墙角,小豆子蜷坐着,怀里抱着一只粗糙的木雕小鸟——那是他爷爷生前最后一件作品。
他仰头望着顾微尘远去的背影,嘴唇轻动:“她还会回来吗?”
风掠过碑林,卷起一片落叶。
那叶子边缘泛着极细的金丝纹路,像是某种古老符印的余晖。
它轻轻落在碑顶,微微颤动,仿佛承载着尚未苏醒的讯息。
而在城外幽谷深处,一座封闭千年的石室之内,地面裂痕悄然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