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他想在小蝉的命线上,留下一道真实的裂纹——纪念她幼年摔伤的疤痕。
可世人不容许不完美,命殿长老斩其半魂,称此为“玷污天命”。
所以,他后来的一切,都是报复。
都是对“完美”的执念反噬。
“你错了。”顾微尘轻声道,指尖再次引线,“你从未失败……只是忘了,裂处即年轮。”
她抬起手,金线悬于虚空,距离命无归的命线断口,仅剩一寸。
只要这一针落下——
整座命梭殿忽然剧烈一震。
所有命线同时静止。
命无归低头,怔怔看着自己掌心。
那枚象征“织命者”权柄的命印,正在缓缓剥落,化作金色尘埃。
命梭崩解的刹那,天地仿佛屏住了呼吸。
顾微尘的手指微微一颤,金线如游龙归渊,最后一针稳稳落进命无归命线断裂之处。
那一瞬,她右眼中流转的万线本源骤然凝滞,仿佛时间也为之倒流。
那枚残缺的命线断口,在金光缭绕中浮现出一幅古老图景——碎瓷斑驳,裂纹蜿蜒如江河,其间墨迹轻题三字:“残亦美”。
正是前世她在故宫修复过的一件国宝级瓷器,名为《素釉冰裂尊》。
当时专家争论是否该完全填补裂痕,唯有她坚持保留原始伤痕,并以金丝勾勒其形,称:“裂处非病,乃岁月所赐之纹。”
而今,这跨越千年的理念,竟成了刺穿命道执念的一针。
青铜织梭发出一声哀鸣,自中间裂开,化作片片灰烬飘散。
那些曾被强行编织、篡改、抹平的命运之线,如同退潮后的礁石,一寸寸显露原貌。
有人命中断于战乱,却再不虚假延寿;有人情缘夭折,也不再被硬接虚线。
真实的痛楚与遗憾重新回归人间,可奇怪的是——哭声里有了释然,笑声中多了自由。
命无归双膝一软,跪倒在熔岩翻涌的地肺边缘。
他空洞的眼眶中滚出两行浊泪,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滑落,滴在掌心尚未完全消散的命印残灰上。
“我……”他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我也想被人说一句……碎了也没关系。”
百年孤独,一世执拗。
他曾以为只要把所有人命运织得完美无瑕,就能证明自己不是灾星,不是污点。
可最终才明白,真正需要被接纳的,从来不是他织出的命,而是他自己这具残躯、这颗裂心。
他抬手,将最后半截织梭抵在额前,用力一折——“咔”的一声脆响,惊起余灰数尺高。
风暴就此平息。
穹顶塌陷,残阳般的岩浆缓缓退回地脉深处。
命梭殿成了一片废墟,瓦砾间还缠绕着断裂的命线,像极了未完成的绣品。
金缕娘靠在歪斜的钟架旁昏睡,肩胛骨上的血已凝固;墨鸦焚尽的羽毛散落檐角,只剩一根金羽静静停在顾微尘脚边,微光闪烁,似有灵未散。
顾微尘盘坐不动,左眼彻底失明,黑洞深邃如古井。
可她的右眼,却映出了前所未有的景象——万千世界交错浮现,每一道命线都带着裂痕,而那裂处,竟泛起细微荧光,如同夜露沾草,悄然润泽新生。
她伸手拾起一块铜镜残片,边缘锋利割破指尖,血珠渗入裂隙。
镜面忽而波动,映不出容颜,只浮现出一行古篆小字,非刻非画,宛如天然生成:
“匠临未灭,心火将燃——下一个,是你自己。”
风从废墟缝隙钻入,卷起细碎青铜屑,如刀割面。
远处雷云褪去,天际一线微明,仿佛黎明正在艰难破茧。
陵不孤踏过焦土而来,黑袍染血,手臂上的裂痕仍未愈合。
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递来一片新生的玄鳞,幽蓝泛光,尚带体温——那是他剥离自身护心鳞所化,象征信任,也象征交付。
顾微尘望着那片鳞,片刻后轻轻一笑,将终修之线一圈圈绕回指尖。
金线黯淡了许多,却依旧坚韧。
“不。”她说,声音很轻,却穿透残垣,“不是去修我的命。”
她抬头,右眼映照万界命线,那些曾被剪断的因果,正缓缓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