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震颤的余波尚未平息,归墟丹冢的浓雾已彻底闭合,仿佛从未开启。
可顾微尘衣角沾染的灰烬,腕上未干的血痕,以及怀中那卷以断脉气息封缄的竹简,都在无声诉说——有些真相,已被唤醒。
她踏出雾界时,天光微明,山门石阶在晨风中泛着冷青。
内门弟子列道两侧,目光或惊疑、或敬畏、或敌意,却无人敢上前阻拦。
她步履沉稳,背脊挺直如剑,哪怕双足早已被碑林火浪灼伤,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之上。
但她不能停。
那些熄灭又重燃的名字,那些在火焰中哀鸣的药灵,不该只活在记忆里。
监察堂前,铜鼎焚香袅袅,裴元礼立于高台,目光落在她递上的竹简上。
他指尖轻抚封皮,触到那一抹暗红血渍时,眉心微动。
“你竟真带回了《丹名录》残卷。”他低声道,声音不大,却穿透寂静,“孙七娘三百年焚药四千三百七十二味,其中三百六十一味……皆有续命之功。”
堂下众执事哗然。
“荒谬!药者草木,何来灵性?更遑论事迹!”一位老丹师怒拍案几,须发皆张。
裴元礼不语,只将竹简缓缓展开。
一道微光自简缝溢出,随即,虚空中浮现出一行行古篆——那是名录自动显现的内容,字字带血,笔画间竟有低泣回响:
【赤髓藤,生于绝壁,采于寒夜。
嘉和三年,救垂死金丹修士李昭。
彼时藤蔓枯萎,然其根脉犹颤,似不忍离世。】
【锻魂铁,非草非石,乃天地浊气凝结。
永宁七年,炼入‘安神丸’,镇压走火入魔者九人。
末炉成丹时,铁屑自行排列成‘莫弃我’三字。】
一条条浮现,一段段回响。
堂中渐渐鸦雀无声。
有人低头颤抖,有人掩面哽咽,更有几位年迈丹师跪地叩首——他们曾亲手焚毁这些药材,只因上令如山,不容质疑。
裴元礼抬眼,声如洪钟:“据《古丹经·续灵章》所载:凡药有灵,丹成非终,灰烬可复。此非异端邪说,而是我宗立派之本,失传已久的正统之道!”
他环视众人,目光如刃:“今日起,废‘焚灵制’,设‘守名阁’,所有废弃丹材、残方灰烬,皆需登记供奉,不得擅毁。违者,以渎道论处。”
话音落下,堂外忽起一阵异香。
灰道人拄着焦木杖缓步而来,身后跟着几名火工,抬着一座黑檀木匣。
他不再穿那身破旧火袍,而是换上了素灰长衫,袖口绣着一圈细密的药纹——那是古老守灰人的图腾。
他在监察堂前焚香三炷,双膝跪地,捧出一卷泛黄帛书:“烬心诀全本,献予持名之人。”
顾微尘接过帛书,指尖触及刹那,一股苍凉记忆涌入脑海:无数药灵在烈焰中挣扎,一声声‘勿忘’化作灰雨坠落;而有一道身影始终守在炉边,默默记下每一个消逝的名字……
“三境之后,尚有第四境。”灰道人仰头看她,眼中泪光闪动,“名为‘魂归本源’。以己之血,唤药之魂,非为控之,而为和之。唯有真心承其痛,方可与其共命。”
他说完,重重叩首,额头触地,再不起身。
“从今往后,我不再是火工,我是‘守名者’。”
人群之外,魏无牙静立如石。
他手中断刀插入土中,刀身布满裂痕,曾是执灯人斩妖除魔的利器。
此刻,那裂缝之中,竟渗出点点翠绿——细小的嫩芽破隙而出,缠绕刀柄,如同某种生命的反哺。
药光流转,映照他冷峻面容。
他闭了闭眼,终于低声开口:“我错了。灯不应只为照路,也该为亡者燃。”
与此同时,孙七娘被两名执法弟子押送至灰台。
她昔日高坐丹堂,如今却只能赤脚踩在冰冷石阶上。
当她看见那一排排标注编号的瓷瓶,里面盛放的正是她亲手焚烧的丹灰时,脚步骤然顿住。
忽然,指尖剧痛。
她低头,只见自己右手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每一瓶灰烬上方,都浮现出模糊虚影:有藤蔓扭曲成手形,有药根编织成脸,有粉末凝聚成瞳……它们无声凝视着她,不恨,不怒,只是看着。
“我对不起你们……”她喃喃,嗓音嘶哑,“我烧了你们,我以为……我只是在执行规矩……”
话未尽,她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灰台之前,泪水混着尘土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