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房火熄三日,余烟未散。
黑灰如雪,覆满地面,焦炉倾颓,裂口如兽吻。
昔日丹香氤氲之地,如今死寂如墓。
执事们早已避之不及,生怕沾上半点“污火之气”——据说这炉丹爆时冲出的邪焰,连神火符都镇压不住,整整烧了三天三夜才自行熄灭。
宗门上下皆言:此乃天罚,是丹道不容亵渎的警示。
可就在这片废墟中央,站着一个不该出现的人。
顾微尘。
她一袭素袍,袖口卷起,露出手腕上尚未愈合的灼痕。
指尖轻拂过炉壁龟裂的纹路,动作极缓,像在触碰一件千年残卷。
她的目光沉静得近乎冷酷,瞳孔深处却燃着一种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专注——那是文物修复师面对破碎文明时独有的眼神,不是惋惜,而是解析。
她在看,每一寸裂缝的走向,每一道炭化的痕迹,甚至炉底残留灰烬的分布密度。
然后她蹲下身,取出一只青瓷小钵,将整炉丹灰细细筛滤。
筛网是特制的,经纬密如发丝,她一遍、两遍、三遍……直至第七遍,方才停下。
每一粒灰烬都被她用银镊夹起,在破妄镜下反复审视,再依其色泽、质地、重量归类。
灰道人站在阴影里,一身粗麻衣,满脸烟熏火燎的皱纹。
他是丹房最老的火工,三十年来只负责添柴控温,无人记得他的名字。
此刻他盯着顾微尘的手,忽然喉头滚动了一下。
“她在……拼一幅药图。”他喃喃自语。
那不是比喻。
在顾微尘眼中,这些灰烬并非残渣,而是断裂的信息碎片。
她记得原方中凝脉丹的九味主药、十二辅引、三重炼魂火序。
而现在,她正通过灰烬中的微量元素反推药性轨迹,如同考古学家从陶片复原壁画。
孙七娘就是这时闯进来的。
她带着两名执事,脚步急促,脸上写满愤怒与不屑。
“顾微尘!你竟敢擅入禁丹之地?废根触丹,已犯大忌,现又搅扰神火余烬,妄图篡改天成之物——你这是要逆天而行吗?”
顾微尘没抬头,只是将手中最后一撮灰轻轻置于泥台之上。
“我不是在改。”她声音很轻,却清晰得像刀划过冰面,“我在修。”
“修?”孙七娘冷笑,“丹成则定,丹毁则亡!哪有什么‘修’字可言?你以为这是你从前扫尘补瓦的杂役活计?”
顾微尘终于抬眼。
那一瞬,孙七娘莫名退了半步。
那双眼睛太静了,静得不像活人所有。
仿佛她看到的不是眼前的争执,而是某种更深的东西——规则之外的缝隙,常理之下的裂痕。
“丹未成时,是药;成时,是果;毁后……”顾微尘缓缓开口,“若魂未散,便是伤。”
她转身,从怀中取出三粒细小的金属碎屑——那是青蚨剑断裂后的残片,曾嵌入她体内经脉,又被她以伪气剥离。
此刻,她将碎屑按特定方位嵌入泥台边缘,形成一个微型阵列。
接着,她闭目,引动体内那条尚不完整、却被三件古器灵光包裹的“归藏”经脉,缓缓释放一丝灵流。
不是攻击,不是激发,而是滋养。
如同匠人以温水润开干涸的漆层。
刹那间,泥台上那堆看似死寂的丹灰,竟微微颤动起来。
一道极淡的金纹,自碎屑连接处浮现,蜿蜒游走,宛如断脉重续。
灰道人猛地攥紧拳头,袖中一张泛黄残页无风自动。
那是他私藏的《古丹术·烬心篇》残卷,早已失传。
上面写着一句被世人遗忘的话:“丹有命,火断而魂存。”
他死死盯着顾微尘的动作——她竟在用器修之法,养丹之魂!
这不是炼丹,也不是重炼,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行为:修复。
夜半,风雨忽至。
清扫房内烛火摇曳,门缝下悄然滑入一片枯叶。
叶脉之中藏着一行极细的墨迹。
小蝉的身影一闪即逝,快得像错觉。
顾微尘展开叶片,读罢,眸光骤凝。
信短意深,仅八字:“丹亦有命,勿轻毁。”
而后,那纸叶自燃,灰烬落地,竟自行聚成三字:烬心诀。
紧接着,又是两行虚影浮现:“三转逆火,可唤未灭之灵。”
她怔住。
良久,手指轻轻抚过唇边,仿佛在咀嚼这两个字的重量——丹命。
丹非死物。
它是药灵凝结之果,是天地气息与人心意志的结晶。
火候中断,药形崩毁,但只要那一缕“灵”未彻底消散,它便仍在等待……被听见,被唤醒。
她忽然起身,洗净双手,焚香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