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塬百脉
渭水的风裹着新麦的清香掠过田埂时,姜嫄正蹲在土坡上搓麦粒。指尖的草汁晕成淡绿,混着掌心的汗,在裤腿上蹭出一片斑驳。她抬头望向东边的彤云,那颜色像极了祖父藏在木箱里的赭石——老人总说,五百年前炎帝烈山氏路过渭水时,披风扫过麦田,麦穗便齐齐弯下腰,穗尖垂落的弧度,恰如族里孩童行礼时的模样。
嫄儿,族长让你去宗祠。父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肩上扛着的黍子捆沉甸甸的,麻布衣裳后背洇出深色的汗斑,像幅洇湿的墨画。姜嫄拍掉手上的麦壳,望见远处的古柏群在风中起伏,那片藏在柏树林里的宗祠,檐角的铜铃正随着风势轻响,声线清越,像谁在叩击玉磬。
宗祠的门槛被岁月磨得发亮,姜嫄跨进去时,草鞋底蹭过青石板,发出细碎的声响。最粗的那棵古柏就长在祠堂正中,三人合抱的树身布满裂纹,却在顶端抽出新绿的枝条,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下来,在供桌上投下晃动的光斑。族老们围坐在青铜鼎旁,鼎里插着九根芦苇,每根都系着不同颜色的布条,在穿堂风里轻轻摇晃。
今日分氏。大长老用骨杖敲了敲地面,杖头的青铜环叮当作响,炎帝血脉当开枝散叶,各立门户以承祖业。他花白的胡须垂在胸前,说话时气息虽缓,每个字却像砸在石板上,姜吕,上前。
姜嫄的兄长应声出列,玄色短打衬得他肩背愈发宽厚。他双手接过长老递来的玄色布条,布条上用朱砂画着耒耜的纹样。吕者,膂也。长老抚着胡须,目光扫过姜吕掌心的厚茧,你善制农具,能锻铁为耒,当领族人往西方昆吾山,以吕为氏,守冶炼之术。姜吕单膝跪地时,玄色布条在他背后轻轻扬起,像只收拢的鸟翼。
轮到姜许时,他怀里还揣着个陶罐,里面是刚培育出的稻种。少年人皮肤白净,指尖总沾着泥土,接过青色布条时,指腹轻轻摩挲着上面绣的稻穗。许,听也。长老的声音软了些,你能辨五谷性情,便领一支人去南阳盆地,以许为氏,教那里的人耕种。姜许低头行礼时,陶罐里的稻种簌簌轻响,像在应和。
姜谢捧着酒坛上前时,坛口飘出的酒香瞬间漫过祠堂。女子梳着双环髻,蓝布裙上沾着药草汁,接过赤色布条时,指尖不小心碰倒了鼎边的铜爵,的一声脆响惊得梁上燕雀扑棱飞起。谢,辞也。长老却没责怪,反而笑了笑,你酿的酒能安神,熬的药能止痛,便带着药篓走四方吧,以谢为氏,把药石之道传下去。姜谢屈膝时,酒坛与鼎身轻轻一碰,漾出的酒珠落在青砖上,很快洇成深色的圆。
暮色漫进祠堂时,姜姓子弟已领了各自的氏号。姜齐系着绣鱼纹的白布条,要去东海之滨教渔人结网;姜高的黄布条缀着羽毛,将往泰山之麓驯鸟兽;姜丁的褐布条裹着燧石,据说要去北方教部落取火——他年纪最小,接过布条时还红了眼眶,攥着姜嫄的衣角不肯放。
嫄儿。长老忽然唤她。姜嫄抬头,望见案上还剩最后两块布条,一块灰布绣着城郭,旁边压着半块龟甲,另一块则是素白的,什么纹样也没有。你想留在此地守宗祠,还是...
我想去东郭。姜嫄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祠堂里瞬间安静下来,连梁上的燕雀都停了声。她指了指灰布上的城郭,那里有片盐碱地,据说种什么都活不了,我想试试种耐碱的麦子。
长老浑浊的眼睛忽然亮了,骨杖在地上顿了顿:东郭者,城隅也。那地方荒得很,你不怕?
炎帝尝百草,一日遇七十毒都不怕。姜嫄低头看着自己的草鞋,鞋面上还沾着渭水的泥,孙辈这点苦,算什么。
灰布系在腕上时,带着祠堂里特有的柏香。长老把那半块龟甲塞进她手里,甲片边缘磨得光滑,上面的裂纹像幅模糊的地图。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说带着它,走到哪都能找到根。
三日后启程时,渭水畔飘起了七色旗帜。姜吕的玄旗上画着铁耒,在风中猎猎作响,他的队伍里推着铁砧,叮叮当当的敲打声三里外都能听见;姜许的青旗缀着稻穗,被晨露打湿后沉甸甸的,队伍里的陶罐装着新粮,晃出细碎的声响;姜谢的红旗裹着药草,薄荷与艾草的清香一路撒向南方,引得蜂蝶一路追随。
姜嫄站在东去的队伍前,看着宗祠的古柏渐渐缩成墨点。有个梳总角的孩童拽着她的衣角,草鞋上还沾着渭水的沙:嫄姑姑,我们以后...还姓姜吗?
她弯腰摘下腕上的灰布,走到渭水边蘸了蘸水,再提起来时,二字被水洇得愈发清晰。你看田埂上的芦苇。她指着水边丛生的苇丛,风过时,万千叶片沙沙作响,却都扎根在同一片泥里,姓是根,氏是枝。就算长得再远,根总在这里。
东郭的盐碱地果然如传闻般荒芜,白花花的盐碱结在地表,像层碎玻璃。姜嫄带着族人垦荒时,铁犁插进地里只留个白印,震得虎口发麻。夜里宿在临时搭的草棚,总能听见风卷着沙砾打在棚顶,像有无数只手在抓挠。有族人夜里偷偷哭,说要回渭水,姜嫄就掏出那半块龟甲,在火塘边给大家讲炎帝尝百草的故事,讲他如何把有毒的草挑出来,把能吃的种子埋进土里。
第三年春天,他们终于种出了耐碱的麦种。麦穗虽小,却饱满紧实,磨出的面带着淡淡的咸香。姜嫄在田边立了块石碑,刻上姜氏东郭四个字,碑脚埋了把从渭水带来的泥土。那天她收到姜许的信,说南阳的稻田连成片,黄澄澄的像铺了金子;姜谢的药铺开在了陈国都城,连国君都请她去瞧病;姜齐在东海捕到了千斤大鱼,腌成鱼干装了满满三船,正往渭水老家送。
又过了五十年,姜嫄的头发已像宗祠的古柏般花白。她坐在新盖的祠堂里,看着曾孙们在院里晾晒新麦,忽然听见院外传来车马声。一个穿着齐地服饰的商人捧着布幡进来,幡上绣着二字,边角都磨破了。
在下姜齐氏后人。商人跪地叩首时,布幡从怀里滑出来,落在地上,祖上托我带样东西给东郭氏的亲人。他解开木箱,里面是坛酒,封口的布上绣着赤色的草药——那是姜谢氏的标记。
酒液倒在陶碗里,泛着琥珀色的光。姜嫄的曾孙接过碗,忽然指着天边的彤云喊:曾祖母,您看那云,像不像炎帝的披风?
姜嫄抬头时,正见晚霞漫过天际,红得像要烧起来。她想起五十年前兄长们启程的清晨,想起渭水畔此起彼伏的号子,想起祠堂里青铜鼎的清响。风从盐碱地吹过,带着新麦的清香,恍惚间,她仿佛看见无数支队伍从渭水出发,有的往山上去,有的向海边走,有的钻进密林,有的踏上荒原,每支队伍的旗帜都不一样,却都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
百年后,中原大地上渐渐有了吕国的冶坊,匠人锤击铁器的声响日夜不息;许国的稻田边总能看见教人种稻的农人,袖口总沾着青色的稻穗;谢邑的药铺前常年排着长队,掌柜的总能从药篓里摸出专治乡愁的药丸。齐地的渔人会哼着渭水的古谣撒网,网起的鱼身上,偶尔还挂着绣着字的布条。
有游方的学者走遍列国,把这些姓氏一一记下。他发现吕、许、谢、齐、东郭...看似毫无关联,追溯源头却都连着渭水畔的那片古柏。就像他在东郭祠堂看到的那幅画:无数条河流从渭水出发,有的汇入江海,有的钻进山谷,最终却都在云端化作同一片雨,落回最初的土地。
秋日的渭水畔,一群孩童在收割后的田里追逐。他们的衣襟上绣着不同的字:吕、许、谢、齐、东郭...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最终都交叠在那片最早的麦田里。风过时,新埋下的麦种在土里翻了个身,仿佛在说:我们都从这里来,我们总要回这里去。
华夏长歌的千年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