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在原地的人,是被生活磨掉了棱角的。领头的是个叫阿禾的妇人,她丈夫去年化形为鹿时被异人的铁夹子伤了腿,再也站不起来。阿禾把家里最后一件法器——面能照出灵体的铜镜,换了两袋粗粮。她教族人们脱下兽皮,换上异人的粗布衣裳,去山下的工地扛木头、搬矿石。“至少能吃饱饭,”她每次给族人分窝窝头时都这么说,可夜里给丈夫换药时,总盯着窗外通天柱的方向发呆。有次她儿子问:“娘,你以前说能听见泉水说话,现在还能听见吗?”阿禾的手顿了顿,药膏滴在丈夫的伤口上,疼得他闷哼一声。“早忘了,”她别过脸,“泉水哪有饭重要。”
儿子不依不饶:“那你教我化形吧,我想变成鹰,飞得高高的,看看华启叔他们找到了灵脉没。”阿禾把药膏往桌上一摔:“学那玩意儿有啥用?能换窝窝头吗?明天跟我去工地,搬一天石头给你买糖吃!”儿子瘪着嘴跑了,她却蹲在地上哭了——她哪是忘了?只是每次想凝神听泉水的声音,耳边就全是工地“哐当哐当”的敲打声,再也找不回那种清清凉凉的语调了。
最让老人们揪心的是那些跑进城的年轻人。小羽是第一个走的,他爹曾是族里最会“通灵”的猎手,能跟狼说话。可小羽嫌学那些口诀麻烦,偷偷揣了个异人的“手电筒”,说“这玩意儿比狼眼还亮”。他在城里找了个活儿,给异人修“铁牛”(拖拉机),回来时穿着紧绷绷的“工装”,头发剪得短短的,见了长辈也不弯腰行李,拍着胸脯说:“我现在一天能修三辆铁牛,挣的钱能买一麻袋窝窝头!”
有次他带了个“收音机”回来,摆在祠堂的石桌上,里面传出咿咿呀呀的唱戏声。老人们吓得直往后躲,说“这匣子装着魂”,小羽却笑得前仰后合:“这叫艺术!比你们哼的那些老调子好听多了!”他还教族里的孩子说异人的“新话”,什么“效率”“进度”“Gdp”,孩子们学得飞快,却连自己的名字怎么用老话说都记不清了。
传承的断裂,从来不是轰然倒塌,而是像屋檐上的瓦,一片一片往下掉,等发现时,屋顶早就漏了。
曾经,族里的孩子刚会走路,长辈就会把他们抱到通天柱下,摸着柱上的符文教他们念:“天地有灵,万物同源……”可现在,孩子们拿着异人给的“积木”,在柱根的泥土里搭“铁房子”,把刻着术法口诀的玉片当弹珠扔。有块刻着“御风诀”的玉片,被小羽的侄子摔碎了,孩子举着碎片跑来找阿禾:“婶,这石头划手,扔了吧?”阿禾看着碎片上模糊的刻痕,想起小时候父亲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教她认这些字,眼泪“啪嗒”滴在碎片上。
更可怕的是“遗忘”——不是故意忘,是真的想不起来了。
族里最老的三婆,以前能背完整部《灵草经》,哪种草在惊蛰发芽,哪种花在白露结果,说得比自己的名字还熟。可去年冬天,她突然指着窗台上一盆仙人掌说:“这是‘凝露草’吧?摸着凉丝丝的。”旁边的年轻人笑:“三婆,这是异人带来的,叫仙人掌,不能治病。”三婆愣了半天,喃喃道:“哦……不是凝露草啊……”从那以后,她就常常认错东西,把玉米当成灵谷,把井水当成灵泉。
还有风伯,以前能听懂十二种风的话——东风说要下雨,西风说该收粮,北风裹着雪籽来之前,他总能提前三天告诉族人。可现在,他坐在门口晒太阳,风吹过,他只会缩缩脖子:“这天,要变凉了。”再也说不出风里藏着的秘密。
没人再问“为什么”了。为什么以前能化形,现在连灵力都聚不起来?为什么灵鹿见了人就跑,再也不跟我们分享水源的位置?为什么通天柱会裂?为什么风里的味道变了?好像这些问题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明天能不能搬够十车石头,能不能换两斤盐。
有一年春天,山里来了个戴眼镜的异人学者,背着个黑匣子,说要“抢救非物质文化遗产”。他找到阿禾,又找到风伯,还找到几个能记起只言片语的老人,想让他们说说华胥氏的修仙术。
“以前啊……”风伯眯着眼,手指敲着膝盖,“我们能听懂风的话,风说哪里有灵草,我们就去哪里采;风说哪片林子有猛兽,我们就绕着走……”
学者赶紧打开黑匣子:“那您能再学学风的话吗?哪怕一句也行。”
风伯张了张嘴,脸憋得通红,像个刚学说话的孩子。风正好吹过,掀动了他花白的头发,他努力想模仿那声音,喉咙里却只发出“呜呜”的气音。“忘了……”他摆摆手,声音里满是挫败,“真忘了……以前听着明明那么清楚,现在就像隔着层棉花……”
阿禾也试着回忆:“我娘教过我‘引水咒’,说是念了能让泉水往高处流……”她顿了顿,眉头皱成个疙瘩,“可那词儿……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只记得念的时候要拍三三下……”她拍了拍手,可院子里的井水纹丝不动,连圈涟漪都没起。
学者的黑匣子里录下的,只有老人们的叹息和断断续续的碎片。他临走时,阿禾把那半袋没发芽的灵草种子塞给他:“你带走吧,放我们这儿,也是烂了。”
学者走那天,华启带着他那群人回来了。他们衣衫褴褛,手里的法器丢了大半,华启的左臂空荡荡的——据说为了抢一口吃的,跟异人的矿工打了架,被机器轧断了。他看到祠堂里的年轻人在用玉片搭房子,突然疯了似的冲过去,把那些碎片扒拉到地上:“这是祖宗的东西!你们怎么敢!”
年轻人被吓哭了,阿禾跑过来拉他:“你干啥!孩子不懂事!”
“不懂事就教啊!”华启红着眼吼,“我们走的时候留的字条呢?你们就这么守着家?”
“守着啥啊?”阿禾也红了眼,“灵脉没了,术法废了,守着这破柱子喝西北风吗?能让孩子活着就不错了!”
那天,他们在通天柱下打了一架,像两头斗败的野兽。最后华启瘫坐在柱根,摸着那埋玉牌的地方,泥土硬邦邦的,早就冻住了。他从怀里掏出个东西,是片风干的凝露草叶子,是他走时从三婆窗台上摘的。“你看,”他声音发颤,“连草都记得该在春天发芽,我们怎么就忘了呢……”
可没人能回答他。风从破窗钻进来,卷起地上的玉片碎屑,像在唱一首没人听得懂的挽歌。华胥氏的传承,就像那些碎掉的玉片,被踩在脚下,混进泥土里,慢慢就成了尘埃——不是谁故意要丢,只是日子推着人往前走,走着走着,就把该记的,都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