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寒庙微光(2 / 2)

苏渺的脑子一片空白,巨大的羞耻感和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他下意识地抓紧了裹在身上的外袍领口,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抖得像秋风里最后一片叶子。那些在侯府里不堪的记忆碎片再次翻涌上来——恶意窥探的目光,带着狎昵意味的触碰……他猛地摇头,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绝望的呜咽,抗拒的意味再明显不过。

萧执看着他剧烈颤抖的身体和眼中浓得化不开的惊惧与屈辱,眉头皱得更深了。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类似困惑或是不耐烦的情绪。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再次带来强烈的压迫感,大步朝苏渺走来。

“不……不要!”苏渺吓得魂飞魄散,尖叫出声,声音因为恐惧而扭曲变调。他想后退,可身后是冰冷的土墙,退无可退。他只能徒劳地将那件宽大的外袍拼命往身上裹,试图把自己藏起来。

萧执在他面前蹲下,距离近得苏渺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那股更浓烈的、混合着铁锈、汗水和冰雪的气息。男人伸出手,目标明确地抓向苏渺裹紧外袍的手臂。他的动作谈不上温柔,甚至带着一种执行任务般的强硬和利落。

“伤口!”萧执的声音低沉而短促,带着一丝被误解的不悦,“要换药!”

苏渺的挣扎和尖叫戛然而止,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幼鸟。他僵在原地,惊恐的眼睛里只剩下茫然。换……药?原来……原来是这样?不是为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羞窘瞬间冲上头顶,烧得他耳根滚烫。他刚才……他刚才在想什么?巨大的落差让他几乎无地自容。原来那股一直若有若无的苦涩药味,不仅仅来自水囊,也来自自己身上?他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胸腹间被包扎的地方,似乎确实传来一种清凉的、缓解了火辣痛感的药膏气息。

萧执的手已经抓住了他紧裹外袍的手臂,力道很大,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轻易就将他试图藏匿的手臂拉了出来。苏渺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放弃了徒劳的抵抗,僵硬地任由对方摆布。他紧紧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因为极度的羞耻和紧张而剧烈颤抖着,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只有被牙齿咬破的下唇,渗出一点刺目的猩红。

粗糙的、带着厚茧的手指,动作并不温柔地解开他沾满血污和泥泞、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中衣系带。冰冷的空气骤然接触到皮肤,激得苏渺又是一阵剧烈的颤抖。他能感觉到那审视的目光落在自己裸露出的、瘦骨嶙峋的上身,落在那些新旧交叠的伤痕上——有鞭痕,有烫伤,还有这次在雪地里被踢打留下的青紫瘀痕。

萧执的动作似乎停顿了极其短暂的一瞬。苏渺闭着眼,却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落在伤痕上的目光,像实质的针,扎得他浑身刺痛。他恨不得立刻死去。

接着,是浸透了药液的、冰冷粗糙的布巾贴上伤口的触感。苏渺疼得倒吸一口冷气,身体猛地绷紧。但男人的动作并未因此放轻,反而带着一种近乎无情的效率,快速擦去伤口周围凝结的血污和旧药膏。然后,一种新的、散发着浓烈苦涩和清凉气息的药膏被涂抹上来,力道同样算不上轻柔。

苏渺死死咬着牙,忍受着这带着惩戒意味的“照料”,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每一次触碰都让他神经紧绷,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他不敢睁眼,不敢看那双冰冷的眼睛,只能被动地承受着。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指尖的粗糙和老茧刮过皮肤,带着一种属于武人的、强横的力量感。

直到新的、干净的布条一圈圈缠绕上来,带着药膏的清凉暂时压住了火辣的疼痛,苏渺才仿佛溺水之人终于接触到空气,僵硬的身体微微放松了一丝,但依旧不敢睁眼。

“好了。”

萧执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依旧是冷硬的调子。他迅速将苏渺被解开的破旧中衣重新拉拢,动作依旧谈不上温柔,但至少没有再让苏渺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然后,他拿起那件带着他气息的厚重外袍,重新、几乎是有些粗暴地裹在了苏渺身上,将他瘦小的身体严严实实地包住。

做完这一切,萧执站起身,重新退回到火堆对面他的位置,仿佛刚才那场充满尴尬、疼痛和无声对抗的换药从未发生过。破庙里只剩下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苏渺极力压抑却依旧控制不住的、细微的抽气声。

冰冷的药膏带来的短暂麻木感退去后,伤口深处钝痛和灼烧感开始清晰地蔓延。苏渺裹紧那件带着陌生男子气息的厚重外袍,努力汲取着上面残留的、微弱的暖意,试图抵御庙外呼啸风雪透进来的寒气。身体的疼痛和疲惫像沉重的铅块拖拽着他,但紧绷的神经和混乱的思绪却让他无法真正入睡。

他偷偷抬起眼睑,望向火堆对面。

萧执依旧保持着之前的姿势,背脊挺直如枪,坐在那片摇曳火光与神像阴影的交界处。他似乎在闭目养神,但苏渺总觉得,那双眼睛就算闭着,也像潜伏在暗处的鹰隼,任何风吹草动都无法逃脱他的感知。火光在他冷硬的侧脸上跳跃,那道狰狞的疤痕在明暗之间更显深刻。他放在膝上的手,指骨节粗大,布满陈年累月留下的细小伤口和老茧,此刻却异常平稳,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定力。他整个人像一柄收入鞘中的利刃,沉默,却散发着无形的、令人心悸的锋锐气息。

这个人……太危险了。苏渺本能地得出这个结论。他救了自己,给自己食物和水,甚至……屈尊纡贵地帮自己换药。可苏渺心中升不起半分亲近或感激,只有更深的忌惮和难以消除的距离感。那双冰冷的眼睛,那命令式的口吻,那毫无波澜的沉默,都像一堵无形的、厚重的冰墙,横亘在他们之间。

他是谁?靖安侯府的仇敌?还是……别有目的?苏渺不敢深想。侯府里那些肮脏的倾轧和算计,早已让他对任何接近的善意都充满怀疑。或许,他只是自己暂时还有利用价值?

纷乱的思绪和身体的剧痛交织,像无数细小的针在扎刺着他的神经。不知过了多久,沉重的疲惫感终于如同潮水般涌上,彻底淹没了那点微弱的清醒。苏渺的意识开始模糊,沉入一片混沌的黑暗。

然而,那黑暗并非安宁的港湾。

冰冷的雪花再次扑面而来,抽打在脸上,刀割般生疼。嫡母柳氏那张扭曲怨毒的脸在风雪中若隐若现,尖利的笑声如同夜枭:“小贱种!灾星!你怎么还不死!” 大哥苏承志狰狞的面孔猛地逼近,带着酒气的恶臭喷在他脸上,一只穿着厚底官靴的脚狠狠踹向他的胸口……剧痛!窒息的剧痛!冰冷的雪灌进他的口鼻……他拼命挣扎,却像被无形的绳索捆缚,动弹不得。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脖颈,越收越紧……

“不……不要……别打我……”苏渺在枯草堆上痛苦地辗转,发出破碎的、带着哭腔的梦呓,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仿佛正承受着无形的鞭笞,“娘……娘亲……救我……冷……好冷……”

火光对面,一直如同雕像般静坐的萧执,猛地睁开了眼睛。那双眼在昏暗的光线下,锐利如出鞘的刀锋,瞬间锁定了枯草堆上陷入梦魇、瑟瑟发抖的少年。苏渺苍白的脸上布满冷汗,眉头紧锁,痛苦地蜷缩着,口中发出含糊不清的呓语。那声音里的绝望和恐惧,浓烈得几乎化为实质。

萧执的目光沉沉地落在苏渺身上,看着他在噩梦中无助地颤抖。那冰冷的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极其细微的东西裂开了一道缝隙。他放在膝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关节微微泛白。但他依旧没有动,只是沉默地看着,像一尊被噩梦景象触动却依旧恪守某种准则的石像。

苏渺的颤抖更加剧烈了,一只手无意识地紧紧攥住了胸前贴身衣物的某处,仿佛那里藏着唯一的浮木。

“不要……不要烧……”他含糊地呓语着,声音充满了巨大的惊恐,“玉佩……娘亲的玉佩……”

就在这声呓语发出的瞬间,被苏渺紧紧攥住的胸口衣襟内,那枚一直紧贴着他冰冷肌肤的、不起眼的青玉环佩,似乎极其微弱地……温热了一下。那温热感极其短暂,如同错觉,转瞬即逝,却像投入深潭的一颗微小石子,在寂静的寒夜里,漾开一丝难以言喻的涟漪。

几乎是同时,破庙紧闭的、歪斜的庙门外,远远地,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靴底踩踏在厚厚积雪上的——“咯吱”。

那声音太轻了,几乎被庙内柴火的噼啪声和苏渺痛苦的梦呓完全掩盖。

但萧执的瞳孔,在刹那间收缩如针尖!他猛地转头,冰冷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的箭矢,穿透摇摇欲坠的庙门板缝隙,刺向外面无边无际的黑暗风雪。全身的肌肉在瞬间绷紧,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一只手无声无息地按在了腰间的短刀刀柄之上,指节因用力而凸起。

破庙内,只剩下苏渺压抑痛苦的喘息,柴火燃烧的轻响,以及那骤然弥漫开来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和杀意。

风雪呼啸,黑暗如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