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体前倾,声音压得更低,仿佛怕被窗外并不存在的耳朵听去:“我想起一个人——南市有个叫雾里仙的小烟馆,老板叫‘崔老瘪’。这家伙前一阵子,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了一批‘土耳其糕’。这玩意一上市,立马把云土河热河土挤兑的内有了销路,后来听说因为这件事差点让人把腿打断,就怂了,只敢卖点普通烟土,但门路应该还没彻底断。我半夜三更,直接翻墙摸到他家炕头去了!”
许家爵描述起当时的情景,绘声绘色:“这老小子当时正搂着他媳妇睡觉,被我一把从被窝里拎出来,吓得差点尿了裤子,以为仇家上门索命了,磕头如捣蒜。看到是我,他这才稍微定了定神,裹着被子缩在炕角,身子不停地哆嗦,跟得了瘟鸡塞的。”
他继续模仿着崔老瘪那惊魂未定、结结巴巴的语气:“‘许、许爷……您……您老人家高抬贵手……您问那个希腊佬,马、马乐马拉斯啊……他、他可是个大人物,手眼通天的人物啊……咱天津卫市面上,但凡是稍微上点档次的‘土耳其糕’,十有七八,对,起码这个数……’
他伸出七根手指比划着,继续说:‘都是从他那个指头缝里,一点点漏出来的……那货,是真他妈的纯!劲儿大!过瘾!可也真他妈的贵!不是家里有金山银山的,根本吸不起……’
“‘之前,为嘛没人敢动他?’崔老瘪提到这个,脸上还带着后怕,‘因为他背后站着日本人啊!是青木机关!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大迫通贞,就是他最大的靠山!有日本人给他撑腰,巡捕房都得绕着走,咱们这些小鱼小虾,谁敢呲牙?那不是老寿星吃砒霜——活腻歪了吗!’”
“‘可最近……’崔老瘪话锋一转,露出一丝幸灾乐祸,‘风向变了!听说他那日本靠山,大迫通贞,好像突然就没了,塌了!好几个之前被他压得喘不过气的码头帮会,现在都摩拳擦掌,等着找他算总账呢!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这仇可结大了!他这时候急着卖产业跑路,太正常了!再不跑,我估摸着,不出这个正月,海河浮尸里肯定得有他一个!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崔老瘪还说了个特别重要的细节,”许家爵补充道,眼神闪烁着发现关键线索的光芒,“马乐马拉斯这人极其狡猾,警惕性非常高。他从不直接跟子直接接触。所有的出货,都是通过几个身份神秘、行踪不定的白俄或者犹太中间商来完成。这些中间商只跟他单线联系,钱货两清,规矩极大,稍有不对劲就可能中断交易。所以,市面上很多人只知道有‘土耳其糕’这种高级货,也知道它来自一个神秘的源头,却很难直接把这桩生意和马乐马拉斯那座放电影的正经产业联系起来。但他那座‘真光电影院’,嘿嘿,”
许家爵冷笑一声,“根本就是个幌子!一个用来洗白他贩毒得来的黑钱,以及和那些神秘中间商、甚至可能和日本人接头的安全屋!”
码头脚行的亲眼所见与亲鼻所闻,青木机关大迫通贞的离奇消失,烟馆老板基于生存本能的对行业动态的敏锐感知和内部消息……这几条来自不同阶层、不同渠道的线索,如同几条蜿蜒的溪流,最终汇合在一起,共同指向了一个确凿无疑的事实——马乐马拉斯的真实身份,就是隐藏在光影娱乐背后的、罪大恶极的大毒枭!而他如今失去日本靠山、如同丧家之犬般急于逃命的狼狈处境,也清晰地呈现在王汉彰面前。
屋内,炭火偶尔发出“噼啪”的轻响,迸溅出几点火星。许家爵低沉而快速的叙述声已经停止,他端起桌上早已凉透的粗瓷茶碗,“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然后眼巴巴地看着王汉彰,等待着他的决断。
而王汉彰,则如同一个最有耐心的老练猎手,在仔细倾听、分析了猎物所有的踪迹、习性和弱点之后,终于开始在脑海中勾勒出最终的猎杀方案。
他的目光深邃,透过袅袅升起的呼吸白汽,仿佛已经看到了马乐马拉斯那张因绝望而扭曲的脸。窗外,是民国二十一年寒冬的天津卫,灰暗的天空下,无数的暗流正在冰冷的现实与人心之下汹涌澎湃。马乐马拉斯的命运,在许家爵这番抽丝剥茧的汇报之后,其实已经被悄然注定。
王汉彰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撩开厚重棉帘的一角,望着外面被高墙分割成狭窄一片的灰色天空。他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而自信的弧度。
“二子,”他转过身,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度,“你做得很好。这些消息,比十万块大洋还值钱。”
他走回炭盆边,居高临下地看着许家爵,眼中闪烁着猎人般的光芒:“现在,该我们给这位‘麻辣麻辣丝’先生,送上一份让他终身难忘的‘饯行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