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由我来宣布,新的分房方案。”
杜建邦的声音,通过那老旧的话筒,被放大成一种带着电流“滋滋”声的、不容置疑的权威,在死寂的大礼堂里,轰然回荡。
新主人。
这三个字,像三座无形的大山,轰隆一声,压在了现场上千人的心头。
整个礼堂,陷入了一种比刚才更加诡异、更加彻底的死寂。
空气,仿佛被抽干了。
时间,仿佛被冻结了。
上千名职工,上千个平日里鲜活生动的面孔,此刻都化作了一尊尊表情呆滞的泥塑。他们张着嘴,瞪着眼,保持着各种各样不可思议的姿态,大脑因为接收到了远超其处理能力的信息,而彻底陷入了空白。
主席台上,那些刚刚还人五人六的厂领导,此刻也像是一排被掐住脖子的鸭子,一个个脸色煞白,喉咙里发不出半点声音。
前排,王秀莲那张因为极致震惊而凝固的笑,此刻显得无比的滑稽。那双眼睛里,倒映着主席台上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瞳孔深处,满是诧异。
怎么会……怎么可能?!
那个卖冰棍的……那个骗人的小资本家……被她以为用尽言语羞辱的小骗子……
他,怎么就成了王副市长都要亲自陪同的大人物?
他,怎么就成了这条街的新主人?!
这个世界,疯了吗!
“不!不可能!你胡说八道!”
一声歇斯底里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嘶吼,猛地撕裂了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是孙建军!
他终于从那毁灭性的震惊中,挣扎着找回了一丝神智。他的脸,已经没有了半分血色,惨白得像一张刚刚从水里捞出来的纸。冷汗浸透了他那件崭新的的确良衬衫,紧紧地贴在身上,勾勒出他因为恐惧而微微佝偻的背脊。
他伸出一根因为剧烈颤抖而几乎指不稳的手指,遥遥地指着主席台中央的杜建邦,用尽全身的力气,色厉内荏地嘶吼道:
“你……你算个什么东西?一个倒腾冰棍的投机倒把分子!也敢在这里大放厥词!伪造文件!你这是在伪造文件!保安!保安呢!人都死哪儿去了!把他给我轰出去!给我狠狠地打!打死了我负责!”
他的声音,因为过度激动而变得尖利刺耳,在空旷的礼堂里,回荡着一种小丑般的、最后的疯狂。
然而,面对这气急败坏的咆哮,杜建邦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他完全无视了孙建军的存在,仿佛那声嘶力竭的吼叫,不过是夏日里一只苍蝇令人厌烦的嗡鸣。
他的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自己手上。
他低着头,用一种近乎挑剔的、审视的目光,仔仔细细地看着手里的那份分房名单。那眼神,不像是看着一份决定着上百个家庭命运的重要文件,倒像是在看一件沾满了污秽的、散发着恶臭的垃圾。
他的眉宇间,甚至流露出了一丝淡淡的、毫不掩饰的嫌恶。
这种彻底的、居高临下的无视,比任何反唇相讥的羞辱,都更加诛心!它像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地扼住了孙建军的喉咙,让他后续所有准备好的咒骂和威胁,全都堵死在了嗓子眼里,憋得他一张脸由白转青,由青转紫,像个即将背过气去的病人。
终于,在将那份名单“审视”完毕后,杜建邦有了动作。
他将那张薄薄的纸,缓缓地、平举到话筒前。
全场所有人的心,都随着他这个动作,再一次被提到了嗓子眼。
他会说什么?
他会怎么处理这份名单?
杜建邦的目光,落在了名单的第一个名字上,然后,他用一种清晰的、不带任何感情的语调,缓缓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念了出来:
“孙……胜……利……”
这三个字一出口,台下不少知情的工人,脸色就是一变!
杜建邦仿佛没有察觉,他顿了顿,抬起头,平静的目光第一次落在了主席台角落里,那个已经浑身僵硬的孙建军身上。
他问出了一个致命的问题。
“孙胜利……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位,应该是孙副厂长的亲侄子吧?”
他的声音不大,却通过扩音器,清晰地传遍了礼堂的每一个角落。
“刚进厂不到一年,档案里的岗位是车间维修工,但我听说,他好像一天班都没上过。那么,我就很好奇了……”
杜建邦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冰冷的、毫无笑意的弧度。
“请问,他究竟为红星纺织厂,做出了什么‘卓越贡献’,能排在所有辛劳了一辈子的老工人前面,分到新建家属楼里,最好的那一套两室一厅?”
轰——!!!
此言一出,台下那早已压抑到极致的气氛,瞬间被引爆!
就像一颗火星,掉进了火药桶里!
“哗——!!!”
压抑已久的议论声、愤怒声、质问声,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在人群中轰然炸响!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有猫腻!孙胜利那个二流子,凭什么分房子?”
“凭什么?就凭他叔是孙建军!”
“我爹在厂里干了三十年,两代人挤在一个十几平的破筒子楼里!他一个毛头小子,刚来就分两室一厅!这他妈的还有天理吗?!”
“黑幕!这就是赤裸裸的黑幕!”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内定的,但过去,在孙建军的淫威之下,没有人敢说。他们只能把愤怒和不甘,死死地压在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