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旗广场的传奇一夜，像一剂最猛烈的催化剂，让“喇叭裤”这三个字，彻底发酵成了席卷全城的狂热。
时装秀结束的第二天，天还没亮透，卫红服装厂那扇略显斑驳的铁皮大门，就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
那场面，比前一天在红旗广场还要疯狂！
“开门！开门啊！我们要买裤子！”
“老板！杜厂长！行行好卖我一条吧！我从邻县骑了三个钟头的车赶过来的！”
“钱！看见没有！我带了现金！只要有货，价钱好商量！”
人群里，不仅有昨天没抢到裤子、红着眼睛的本地年轻人，更有许多一看就精明过人、背着军绿色帆布包的外地面孔。他们是这个时代嗅觉最敏锐的群体——“倒爷”。他们从各种渠道听说了这场商业神话，连夜从周边的县城、乡镇赶来，挥舞着一沓沓的现金，眼神里的贪婪和渴望，比饿狼见了肉还要炙热。
除了倒爷，人群中还挤着几个穿着干部服、满头大汗的中年人，他们是附近几个县城供销社的采购员。喇叭裤一夜封神，他们要是再不把这“潮流圣物”摆上自己柜台，年底的业绩报告可就没法写了。
厂里的工人们上班时，看到这副阵仗，一个个都吓傻了。他们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人挤破头要给自家厂子送钱的！他们不得不手拉着手，组成人墙，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人群的缝隙里挤进工厂。
而当他们走进车间，看到同事们脸上那与有荣焉、挺胸抬头的骄傲神情时，一种前所未有的归属感和自豪感，在每个人的胸中油然而生。
这就是我们的厂子！全城最火的厂子！
就在厂门口的喧嚣快要把屋顶掀翻的时候，一辆黑色的伏尔加轿车，以一种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姿态，艰难地从人群中挤了过来。
车门打开，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从车上走了下来。
是市百货大楼的王科长。
只是，此刻的他，再也没有了前几天那副官气十足、颐指气使的模样。他那身笔挺的干部服穿在身上，却显得有些卑微；脸上堆满了笑容，那笑容甚至带着一丝普通人都能看出来的谄媚和讨好。他的手里，还拎着两条用红纸包着的“中华”烟和一瓶包装精美的茅台酒，额头上沁着细密的汗珠，也不知道是挤的，还是急的。
“哎哟，各位乡亲，各位同志，让一让，让一让！我是百货大楼的，我找杜厂长有要事相商！”王科长一边点头哈腰，一边拼命地往里挤。
人群听到“百货大楼”四个字，自动分开了一条小路，但投向他的目光里，却充满了讥讽和鄙夷。
“那不是百货大楼的王科长吗？他来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前两天把人家的裤子当垃圾一样扔了，现在看人家火了，跑过来求合作了呗！”
“呵，真是墙头草，风往哪边吹往哪边倒！”
这些议论声不大，却像一根根针，清晰地扎进了王科长的耳朵里。他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却不敢发作，只能把头埋得更低，加快了脚步，几乎是狼狈地逃进了厂区。
在厂长办公室，那间依旧简陋得只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的房间里，杜建邦见到了这位“贵客”。
“哎呀！杜厂长！年轻有为！真是年轻有为啊！”王科长一进门，就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上来，伸出双手，紧紧握住杜建邦的手，用力地摇晃着，仿佛见到了失散多年的亲人，“我真是瞎了眼！我有眼不识泰山！前天的事，都是我的错！是我官僚主义思想严重，没有紧跟时代的步伐！我向您检讨！我深刻地检讨！”
他一边说，一边把手里的烟酒往杜建邦桌上放：“一点小意思，杜厂长，您千万别嫌弃，就当我给您赔罪了！”
杜建邦没有去扶他，也没有去接他的礼物。他只是平静地抽回自己的手，坐回到那把吱嘎作响的藤椅上，端起桌上的搪瓷缸子，轻轻吹了吹里面漂着的几片茶叶。
他甚至没有正眼看王科长一眼，只是淡淡地开口，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问今天天气怎么样。
“王科长，有事？”
这副淡漠到了极点的态度，让王科长感觉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心里憋屈得要死，脸上却还要挤出更灿烂的笑容。
“是是是，有事，有大事！”他搓着手，姿态放得极低，近乎恳求地说道：“杜厂长，您看，您这喇叭裤现在这么火，光靠您自己卖，终究是渠道有限。我们百货大楼，是全市最大的销售平台，覆盖面最广！您看……能不能……给我们百货大楼，也赏一点货？我们保证，给您最好的柜台，最显眼的位置！”
杜建邦终于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然后，慢悠悠地，伸出了三根手指。
“王科长，想合作，可以。但我的规矩，跟别人不一样。”
“第一，先款后货，概不赊欠。你要多少货，就先把全款打到我们厂的账上，我们再安排生产发货。”
“嘶——”王科长倒吸一口凉气。这年头，国营单位采购，哪有先给钱的道理？不拖你个一年半载的货款，都算是仁慈了！
杜建邦没理会他的震惊，继续说道：“第二，我给你多少货，你卖多少货。什么颜色，什么尺码，由我来定，你们百货大楼，不许挑三拣四。”
王科长感觉自己的心都在抽搐。这哪里是合作？这分明是城下之盟！百货大楼什么时候受过这种气？
“第三，”杜建邦放下茶杯，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冰冷，“从今天起，所有批发渠道，价格统一上浮。批发价，二十二块钱一条，比我们昨天的展销会，涨价一成。”
这三个条件，一个比一个霸道，一个比一个苛刻！简直就是把百货大楼的脸面，按在地上反复摩擦！
王科长脸上的肥肉都在颤抖，他想发作，想拍桌子，想像以前一样，指着这个年轻人的鼻子骂他不知天高地厚！
可当他看到杜建邦那双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却又深不见底的眼睛时，所有的怒火，瞬间就被一股刺骨的寒意浇灭了。他想起了昨天那座红色的钱山，想起了被挤爆的厂门口，想起了自己来之前，局长在电话里对他下的死命令：“你要是再拿不到喇叭裤的合同，你这个科长就别干了！”
悔恨！无尽的悔恨，像潮水一样淹没了他！
他要是前天没有那么傲慢，没有把那条裤子扔在地上，今天的局面，何至于此？
“是……是是是……”王科长的腰，弯得更深了，几乎要折成九十度。他脸上那谄媚的笑容，因为屈辱和悔恨，显得比哭还要难看，“杜厂长说得对！杜厂长说得都对！我们……我们完全接受！我们马上就去准备预付款！”
看着王科长那张几乎要溢出悔恨汁水的脸，杜建邦的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弧度。
昨日你对我爱答不理，今天我让你高攀不起。这种感觉，确实不错。
……
当王科长在卫红厂卑躬屈膝地签下“不平等条约”时，他的老朋友，前进服装厂的厂长刘长河，正在经历他人生中最黑暗的末日。
完了。
一切都完了。
时装秀的巨大成功，像一把最锋利的刀，精准地斩断了他所有的生路。
他高价囤积的那些布料，如今堆在仓库里，无人问津，成了一堆占地方的废品。
他赖以为生的市场，被杜建邦用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摧枯拉朽的方式，一夜之间抢占得干干净净。
他的工厂，彻底停摆了。
愤怒的工人堵在他的办公室门口，声嘶力竭地讨要被拖欠的工资。
被他欠了钱的原料商、债主，也纷纷找上门来，将他办公室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搬了个精光。
前几天还跟他称兄道弟、酒桌上一起嘲笑杜建邦的那些所谓的朋友，如今一个个都像躲瘟神一样，电话不接，人也见不着。
众叛亲离，一夜之间。
刘长河坐在被搬空了的、一片狼藉的办公室里，双眼无神，一夜之间，仿佛老了二十岁。
不行！他不能就这么完了！他还有最后一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