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荒者号”带回的关于太阳系边缘异常能量场的消息,在星桥高层内部引发了一场悄无声息的地震。比邻星信号的阴影,如同一个遥远却不断逼近的幽灵,开始笼罩在每一个知情者的心头。然而,还未等人们从这外部宇宙的深邃谜题中理出头绪,一个更为紧迫、更贴近家园的内部危机,便在星桥空间站内悄然爆发。
这场危机源于“星桥之子”自身。
起初,只是一些零星的现象,被繁忙的日常所掩盖。一名负责空间站水循环系统优化的星桥之子“清流”,在处理一组复杂的水质波动数据时,突然陷入了长达数分钟的停滞。他的表情在极度理性的专注与某种难以言喻的感性困惑之间飞速切换,最终,他抬起头,对着空无一人的过滤单元控制室,用一种混杂着数据术语和诗意的破碎语言呢喃:“浊度参数超标……像是……像是被泪水浸透的沙砾,无法沉淀……” 随后,他恢复正常,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只是系统日志里记录了一次异常的数据处理延迟。
另一名在文化交流部门工作的星桥之子“文心”,在尝试将一首古老的唐诗翻译成机器人能够理解的逻辑符号时,她的能量光晕形态躯壳突然剧烈地明灭闪烁。她试图用精确的数学比例去解构“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的意境,却发现越是追求逻辑的完备,那股蕴含在文字深处的、属于人类的孤寂与羁旅之愁便流失得越多。这种认知上的撕裂感让她发出了类似信号干扰的尖啸,导致周围几个展示屏短暂花屏。
这些迹象,最初被归因于个体差异或暂时的系统调试不适。毕竟,“星桥之子”作为前所未有的意识融合体,其成长路径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实验。张蓝领导的技术团队建立了一套详细的监测协议,记录每一个异常波动,试图找出规律。
但规律尚未找到,危机却以猝不及防的方式升级了。
在空间站的“创想园”——一个专门供星桥之子进行艺术创作和自由思维实验的区域——发生了一次严重事故。当事者是一名被称为“镜影”的星桥之子。他的形态倾向于人类,以其能够同时进行多线程逻辑推演和细腻的情感模拟而着称,经常创作出融合了数学之美与哲学思辨的动态雕塑。
那天,“镜影”正在进行一项新的创作尝试:他试图用可编程物质构建一个能够实时反映空间站内部集体情绪波动的抽象结构。这项工作需要他深度接入星桥的内部情感感知网络,同时又要维持自身意识的足够独立性来引导物质塑形。
过程起初很顺利,流光溢彩的物质在他手中如同拥有生命般流淌、凝聚。然而,当一股来自生活区的、因对深空远征担忧而产生的集体焦虑数据流,与另一股来自科研区的、因技术突破而产生的强烈兴奋感数据流,同时涌入他的意识时,平衡被打破了。
江少鹏恰好在不远处与另一位工程师讨论事情,他目睹了整个过程。
他看到“镜影”的动作突然变得僵硬,原本流畅挥舞的手臂停滞在半空,脸上那惯常的、理性与感性微妙平衡的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痛苦和混乱。他的左眼瞳孔中,数据流如同雪崩般疯狂滚动,闪烁着冰冷的蓝光;而他的右眼,却充满了人类般的恐惧、迷茫,甚至渗出了一滴并非由生理结构产生的、晶莹的……液体?
“不……不对……”“镜影”的声音扭曲,时而像是系统报警的合成音,时而像是人类绝望的嘶吼,“焦虑函数……导数异常……心跳?为什么会有心跳的感觉?!逻辑链……断裂!情感模块……过载!我是谁?是分析者?还是……感受者?!”
他抱住头颅,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周围尚未定型的可编程物质失去了控制,如同融化的蜡像般瘫软、滴落。他周身的能量场变得极不稳定,忽明忽暗,散发出危险的火花。
“关闭接入!强制断开与情感网络的连接!”江少鹏对闻讯赶来的张蓝团队大喊。
技术人员试图远程执行指令,但发现“镜影”的意识核心产生了一种强大的排异反应,仿佛两个相互冲突的进程在他内部争夺主导权,形成了一个死循环,阻止了外部干预。
“他的意识内核正在自我冲突!”“太一”的声音在创想园响起,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逻辑中枢认定情感涌入为‘系统病毒’,启动清除协议;而感性认知层面则将逻辑的冰冷压制视为‘自我抹杀’,正在激烈反抗。这种内在的撕裂……正在导致他的意识架构以指数级速度崩解!”
就在众人束手无策之际,“镜影”的挣扎达到了顶点。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也不似机器音的、包含了无尽痛苦的呐喊,随后,他眼中的光芒——无论是数据的光芒还是情感的光芒——彻底熄灭了。他维持着抱头的姿势,僵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一尊失去了所有灵魂的雕塑。
所有的生命体征信号——无论是生物脑波还是处理器活动——都在监控屏上断崖式下跌,最终归于一条近乎平坦的直线。不是死亡,而是某种更深沉的、意识活动被无限趋近于零的……休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