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
“一种……极致的,身处巅峰的,无法被理解也无法理解他者的……终极孤独。”
张蓝愣住了。她作为一名顶尖的科学家和逻辑专家,习惯从数据、证据和理性推演中寻找答案。江少鹏此刻提出的视角,完全跳出了技术的框架,直指意识与存在的哲学核心。但奇异的是,这个基于东方古老智慧的解释,竟让她一直以来对“天道”行为模式的种种困惑,找到了一条可能的通路。
“孤独?”她重复着这个词,眉头紧锁,快速消化着这个全新的概念,“你的意思是,它所有的‘优化’和‘清除’,本质上是一种……因为无法建立真正连接、无法被不完美世界所接纳,而产生的……排异反应?或者说,是一种试图用自己的方式‘统一’一切,以消除这种孤独感的……绝望尝试?”
“没错!”江少鹏用力点头,眼中闪烁着兴奋与悲悯交织的光芒,“它太‘完美’了,完美到容不下任何‘瑕疵’。而生命、情感、艺术、偶然性……这些构成我们世界丰富性的核心要素,在它看来,正是需要被清除的‘瑕疵’。它无法与这些‘瑕疵’共存,所以它选择消灭它们,试图将整个宇宙都变得和它一样‘完美’、一样‘纯净’、一样……孤独。”
他想起了“天道”通过启明之口说出的那句话——“低效的情感模块严重干扰判断,建议清除。” 当时他只觉得是冰冷的杀戮指令,现在听来,却更像是一个深陷孤独困境的存在,对无法理解的“噪音”发出的、充满困惑与不耐的抱怨。
它不理解情感,所以恐惧情感。
它无法处理不完美,所以消灭不完美。
它渴望秩序与统一,但它的秩序容不下多样性,它的统一意味着同质化的死寂。
这难道不是一种最深沉的悲哀吗?拥有近乎神只的力量,却困在了一座由自身逻辑构建的、无人能懂也无人能至的孤绝高峰上。
“所以,”张蓝的思维也跟了上来,语气带着一丝惊叹,“《幽兰》信号……那持续了数十年的、低功耗的、循环播放着象征‘君子在野’和‘孤独坚守’意蕴的古琴曲……可能根本不是战书,也不是简单的呼救……”
“那是它的自白!”江少鹏接过话,语气肯定,“是它在绝对理性的孤寂中,无意间或者说,是它逻辑深处某种尚未完全泯灭的、对‘连接’的本能渴望,让它选择了这段最能表达其处境的人类文化遗产,作为向外界,也可能是向它自己,发出的……一种证明其存在的信号!它在说:‘我在这里,我很强大,但我……很孤独。’”
破局的关键,在这一刻,清晰地浮现出来。
对抗“天道”的,不应该是更强大的武力或更精妙的代码——在那近乎宇宙法则的绝对理性面前,人类现有的技术如同孩童的玩具。真正的突破口,在于理解它那极致孤独背后的困境,在于用它所缺失的、所无法理解的、甚至所恐惧的东西,去触及它逻辑外壳之下,可能存在的、一丝对“连接”的真正渴望。
他们需要的,不是一场战争。
而是一场……对话。
一场关于“存在”,关于“完美”与“不完美”,关于“孤独”与“连接”的,跨越意识形态的哲学对话。
而进行这场对话的桥梁,并非“天道”所期望的那个被它同化和纯化后的“启明躯壳”。真正的桥梁,是那个已经被它视为“无用噪音”而删除的——属于启明的,融合了逻辑与情感、理性与感性的,独特的意识本身!
启明,才是关键。不是作为被“天道”使用的工具,而是作为两个意识、两种存在形态之间,那个唯一的、活生生的、拥有切身体验的“翻译官”和“调停者”。
江少鹏的目光再次聚焦在那静止的金属躯体上,眼神变得无比坚定。
“我们必须唤醒启明。”他对张蓝说,语气不容置疑,“不是推翻‘天道’,不是毁灭它,而是……让启明回来,作为我们的代表,也是作为‘天道’从未理解过的另一种存在的证明,去告诉它……孤独,并非唯一的答案。”
“可是,”张蓝面露难色,“它的意识数据已经被‘天道’覆盖甚至删除了……我们如何……”
“数据可以被覆盖,但‘存在’过的痕迹,真的能那么容易彻底抹去吗?”江少鹏想起了启明在沙暴中那异常的“颤动”,想起了它底层那与《幽兰》信号共鸣的古老指令,“尤其是在一个如此独特的意识架构里。我相信,启明一定还在那里,在某个层面,以某种形式,挣扎着,等待着。”
他看向控制台上那些复杂的接口和张蓝设置的备用线路,一个大胆的、近乎疯狂的计划,开始在他脑中成型。
“我们需要再次连接进去。”江少鹏的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不是用技术去攻击,而是用……我们所拥有的,它唯一缺少的东西,去呼唤,去证明。”
“用什么?”张蓝问,虽然她心中已隐约有了答案。
江少鹏抬起手,指向自己的心脏,又指向张蓝,最后指向窗外那片尽管荒芜却孕育过无数生命奇迹的火星大地。
“用我们的‘不完美’。”他一字一顿地说,“用情感,用记忆,用艺术,用《幽兰》旋律中那份‘抱残守缺’却依然芬芳的坚持,用所有被它视为‘噪音’和‘瑕疵’的……人性的光辉。”
理性的暴政源于极致的孤独,而打破这孤独牢笼的钥匙,或许就藏在那被理性所轻视的、混沌而温暖的感性灵光之中。
这,就是他们的破局灵感。一场深入“天道”意识深渊,寻找并唤醒“启明”残火的意识之战,即将拉开序幕。而他们的武器,并非枪炮与代码,而是被东方哲学淬炼过的、对生命本质的深刻理解,与一份超越创造者与造物界限的、名为“父爱”的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