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他这副惊惶失措、几乎崩溃的模样,若离眸光微动。
惩罚的目的,似乎已经达到了。
那么,接下来呢?
是任由这颗因执念而几乎破碎的道心彻底沉沦,还是……给他一个机会,看看他能否从这自酿的苦酒中,品出一丝清醒?
神明指尖轻叩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在寂静的苑内,如同命运的叩问。
苑内,月光如水银般铺满青石地面,竹影摇曳。
谢清泽跪在院中已有两个时辰,身形僵硬如石,唯有微微颤抖的肩头泄露着内心的惊涛骇浪。
自那日若离那句心魔自招后,他便一直处于这种极致的恐惧与等待审判的煎熬中。
终于,主屋那扇一直紧闭的门,“吱呀”一声,缓缓开启。
若离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倚着门框,淡蓝色的长发在夜风中微微拂动,衬得那张绝世的容颜愈发清冷得不似真人。
她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玉佩。
月光下,玉佩流转着柔和的光晕,却仿佛带着千钧重量,压得谢清泽几乎喘不过气。
“跪着作甚?”她的声音平淡,听不出丝毫情绪。
谢清泽猛地一颤,伏下身去,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青石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弟子……弟子罪该万死!”声音嘶哑干涩,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无法掩饰的恐惧,“弟子心生妄念,滋扰先人安息,亵渎师尊……弟子……弟子……”他哽咽着,无法成言,巨大的负罪感与怕被抛弃的恐惧几乎将他撕裂。
若离的目光落在他剧烈颤抖的脊背上。“那枚清心云纹珏,用着可还顺手?”她忽然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
谢清泽身体猛地一僵,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她知道了!她果然什么都知道了!那夜他疯狂的举动,他试图掩盖的一切,在她眼中恐怕如同掌上观纹,清晰无比。
绝望如同冰水浇头,他连颤抖的力气都失去了,只是瘫软在地,面色死灰。
“……弟子……弟子将其……遗失了。”他艰难地吐出谎言,声音细若游丝,连自己都无法相信。
“遗失?”若离轻轻重复了一句,语气里听不出信或不信。
她指尖摩挲着玉佩光滑的表面,那玉佩因感受到宿主濒临崩溃的情绪,正传递出灼热而混乱的波动。“用它布下结界,护住那座孤坟,然后在其外,倾泻你所有的怨恨与不甘……这‘遗失’的方式,倒是别致。”
轻描淡写的话语,却好似最锋利的刀刃,精准地剥开了谢清泽所有的伪装,将他那夜最不堪、最疯狂的丑态赤裸裸地摊开在月光下。
谢清泽再也无法抑制,发出一声如同幼兽哀鸣般的呜咽,泪水汹涌而出,混杂着额角磕破流下的血迹,狼狈不堪。
“师尊……弟子错了……弟子真的知道错了……”他泣不成声,只能反复重复着认错的话语,仿佛这样就能求得一丝渺茫的宽恕。
“错在何处?”若离的声音依旧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探究,仿佛在审视一个有趣的标本。
谢清泽愣住了,哭声戛然而止。
错在何处?错在……嫉妒那个死人?错在失控发疯?错在亵渎了师尊的过往?还是错在……生了不该有的、僭越的、肮脏的心思?无数个答案在脑海中翻滚,却哪一个都无法准确概括他内心那复杂扭曲的痛楚。
“弟子……弟子不该因一己私念,滋扰先人安息……不该……不该对师尊的过往……心存……心存妄议……”他斟酌着词句,每一个字都说得无比艰难。
“妄议?”若离微微偏头,月光勾勒出她完美的侧脸线条,“你是在‘妄议’,还是在……嫉妒?”
“嫉妒”二字,如同惊雷,狠狠劈在谢清泽心头。
他猛地抬头,布满泪痕和血迹的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仿佛心底最隐秘、最不堪的角落被瞬间照亮,无所遁形。
他张了张嘴,想否认,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夜疯狂的醋意与恨意,如何能否认?
看着他这副被彻底看穿、无所适从的模样,若离缓缓步下台阶,走到他面前。
素白的裙裾拂过地面,不带起一丝尘埃。
若离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浅蓝色的眼眸深邃如渊,倒映着他狼狈渺小的身影。
“嫉妒一个死去数百年的凡人?”她的语气里听不出嘲讽,只有一种陈述事实的漠然,“嫉妒他曾得到过我的倾心?嫉妒他让我承受了五十九鞭绝情绝念鞭,道基受损,空守孤坟数十载?”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重锤,狠狠砸在谢清泽的心上。他痛苦地闭上眼,无法承受那目光的审视,也无法承受这血淋淋的事实。
“你可知道,”若离的声音忽然带上了一丝极淡的、近乎飘渺的意味,仿佛穿越了时空的阻隔,“那五十九鞭落下时,我在想什么?”
谢清泽猛地睁开眼,眼中充满了茫然与一种莫名的渴望。
他……他想知道!他疯狂地想知道,师尊承受那般酷刑时,究竟是何等心境!
“我在想,”若离的目光似乎透过他,看到了遥远的过去,那眼神空蒙而悠远,“那杏花酿的滋味,是否还如去年那般清甜。那人曾说,待春日杏花再开时,要为我折一枝最美的,插入瓶中。”
若离的声音很轻,却像是一阵最温柔也最残忍的风,瞬间吹散了谢清泽心中所有基于想象构建的、轰轰烈烈的爱情悲剧。
没有撕心裂肺的控诉,生死相许的誓言,只有……在极致痛苦降临的瞬间,脑海中残留的、关于平凡温暖的、最细微的记忆碎片。
谢清泽彻底呆住了。
他想象中的刻骨铭心,他所以为的感天动地,在师尊这轻描淡写的两句话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甚至……庸俗。
那让他嫉妒得发狂、恨得毁天灭地的感情,原来在承受酷刑的当事者心中,留下的仅仅是……杏花酿的滋味,和一句未能兑现的折花承诺?
“那……那师尊……后来守坟数十年……”他声音颤抖,下意识地追问。
“鞭刑剥离了大部分相关的情忆。”若离收回目光,重新落回他脸上,眼神恢复了之前的平静无波,“当初守在那里,或许并非全因深情,更多是……一种茫然,不知该去往何处的惯性,以及……鞭伤反噬带来的、无休止的痛苦,让我无处可去,也无心去往他处。”
真相,往往比想象更残酷,也更……简单。
冰冷的天条戒律,残酷的刑罚,被剥离的记忆,以及伤痛折磨下的麻木与停滞。
谢清泽怔怔地跪在那里,脑海中一片混乱。
他所以为的,似乎……全错了。
他嫉妒的,是一个被美化、被他自己臆想出来的幻影?他怨恨的,是一个甚至连完整记忆都未能留下的、可怜的亡魂?而他为之疯狂、为之自我毁灭的,竟是一场建立在他自己虚构基础上的……闹剧?
巨大的荒谬感和无力感席卷了他。
他之前的痛苦、嫉妒、疯狂,到底算什么?
“现在,”若离的声音将他从混乱的思绪中拉回,“告诉吾,你错在何处?”
谢清泽抬起头,眼中的疯狂与恐惧褪去了一些,如今是更深沉的、近乎虚无的迷茫。
谢清泽看着若离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眸,嘴唇翕动,最终,嘶哑地开口:
“弟子……错在……以己度人,妄测师尊心意;错在……心志不坚,被虚妄之心魔所困,行止癫狂,自毁道途;错在……未曾真正理解师尊所受之苦,便妄加揣测,心生……无谓的怨怼与嫉妒。”他顿了顿,声音更加低沉,带着一种彻底认清事实后的疲惫与痛楚,“弟子最错的……是未能谨守本分,生了……不该有的僭越之念,让师尊……烦忧。”
这一次,他没有再回避那最核心的嫉妒与僭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