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秋潭映孤鸿(2 / 2)

他知道这是妄念,是心魔,是修行路上最大的障碍。

但他此刻,却甘愿沉沦在这心魔制造的幻境之中。

他甚至能想象出自己走上前,握住她冰冷的手,将她拥入怀中……那会是怎样的触感?是否如同拥抱一块万载寒冰?

这念头让他浑身战栗,既感到一种亵渎神圣的恐惧,又生出一种毁灭般的、病态的渴望。

“啪!”一声脆响,他手中那串新换的、坚硬的铁檀木佛珠,再次被他无意识中迸发的力量捏碎了一颗,碎片刺入他的掌心,渗出殷红的血珠。

疼痛让他猛地清醒过来。

他睁开眼,看着掌心那抹刺目的红,看着地上滚落的佛珠碎片,琉璃般的眸子里先是闪过一丝慌乱,随即被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取代。

他缓缓抬起手,舔舐掉掌心的血迹,那腥甜的铁锈味在口中弥漫开,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战栗的真实感。

“看来……光是苦修,还远远不够。”

他低声自语,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带着一丝诡异的笑意,“这心魔……比我想象的,还要根深蒂固。”

他不再试图驱散,也不再感到恐慌。

他开始以一种研究者的冷酷心态,审视着自己内心这头名为“情爱”的凶兽。

他要看清它的每一寸獠牙,每一声嘶吼,理解它所有的欲望与痛苦。

他站起身,走到殿门边,推开那扇在风中摇晃的木门。

门外是万丈深渊,漆黑的,仿佛能吞噬一切。

山风立刻灌了进来,吹得他僧袍猎猎作响,几乎要将他卷下深渊。

他站在悬崖边缘,低头看着那无尽的黑暗,心中竟生出一种跃下去的冲动。

不是求死,而是想体验那极致的坠落,想看看在生死边缘,这份妄念是否会消散,或者……变得更加清晰。

最终,他没有跳。

他只是站在那里,任由冰冷的山风如同刀割般刮过他的脸庞,任由那危险的念头在脑海中盘旋。

要么成佛,要么成魔。

他已然走上了这条没有回头路的极端之途。

而这一切的源头,都指向了那个远在江南、对此一无所知的清冷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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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的秋日短暂,几场冷雨过后,便有了初冬的迹象。

河面上升起了薄薄的雾气,清晨的霜花凝结在枯萎的草叶上,反射着熹微的晨光。

若离依旧每日外出,探寻着不同季节里的人间滋味。

她发现了一家藏在深巷里的羊肉汤馆,汤色奶白,羊肉酥烂,配上刚出炉的烧饼,在渐冷的天气里吃起来格外熨帖。

她也开始对某些时令的食材产生了兴趣,甚至会向谢知奕询问一些关于食材生长、采摘的常识。

谢知奕对此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发现,当她专注于这些具体而微的“人间事”时,身上那股超然物外的疏离感会稍稍减弱,虽然依旧清冷,却多了一丝……近乎“人气”的专注。这让他感到一种微小的、近乎窃喜的快乐。

这日,他带来了一小筐新摘的、还带着霜气的荸荠。

“此时节的荸荠最是清甜爽脆,生食亦可,入菜做甜汤亦佳。”他亲自拿了小刀,坐在院中,耐心地削着那紫黑色的外皮,露出里面洁白水嫩的果肉,放入清水中浸泡。

他的动作比之前剥鸡头米时熟练了许多,修长的手指灵活地转动着小小的荸荠,神情专注。

阳光透过稀疏的竹叶,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若离坐在他对面,手中拿着一本关于各地物产的杂记,目光却偶尔会落在他那双正在处理食材的手上。

这双手,既能执掌朱笔,批阅决定无数人命运的奏章;也能拿起小锤小刀,为她剥壳削皮,做着最琐碎寻常的事情。

这种反差,带着一种奇异的和谐,仿佛权力与平凡,在他身上达成了某种微妙的平衡。

而她,正是这平衡中,一个安静的核心。

“漕运之事,如今可还顺利?”

她忽然开口问道。

谢知奕削皮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恢复自然,语气平和:“大局已定,虽仍有杂音,但已不足为虑。多亏姑娘当初点拨。”

他抬起头,看向她,目光温润,“如今新渠初通,漕船往来,南北货殖流通较以往便捷数倍,沿岸百姓生计亦有所改善。看到这些,便觉得之前所有的艰难,都值得了。”

他的语气中带着一种真实的欣慰与成就感。

这是属于人间帝王的喜悦,源于他治下的山河安泰,百姓安居。

若离能感受到他话语中那份沉甸甸的满足。

这不同于他面对她时那种小心翼翼的、带着爱慕的喜悦,这是一种更宏大、更贴近他身份与本心的情感。

她微微颔首:“水到渠成,本是自然之理。殿下能顺势而为,是百姓之福。”

她的话语依旧平淡,却让谢知奕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能得到她的认可,哪怕只是对这种“顺势而为”的认可,于他而言,也比任何臣子的歌功颂德更加珍贵。

他将削好的、晶莹剔透的荸荠推到若离面前:“姑娘尝尝。”

若离拈起一颗,放入口中,果然清甜多汁,脆嫩无渣。“尚可。”

她评价道,又加了一句,“太子殿下有心了。”

这句“有心了”,比“尚可”更让谢知奕心动。

他低下头,掩饰住眼底翻涌的情绪,继续默默地削着剩下的荸荠,只觉得这深秋的寒意,都被手中这小小的果实驱散了。

他知道,他与她之间,横亘着无法跨越的鸿沟。

他永远无法真正触摸到她,无法理解她所在的境界。

但他愿意永远停留在她的对岸,做那个最耐心的守望者,为她削一辈子的荸荠,剥一辈子的鸡头米,只要她能偶尔投来一瞥,能偶尔品评一句“尚可”。

他的爱,如同这秋日深潭,表面映照着天光云影,安静而美丽,内里却沉淀了太多无法言说的深情与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