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思考过无数关于权力的话语,但福柯或尼采的理论在此刻毫无用处,因为它们解释不了这种源自生命最本能的、对暴力终结的恐惧。
他第一次如此深刻地体会到,在剥离了一切现代文明外壳后,个体在绝对权力前的渺小,与古希腊悲剧中那些在神王怒火下战栗的英雄并无本质区别。他的哲学思维能帮他分析恐惧,却无法消除恐惧。
他能“分析”出朱友贞的恼怒源于权力生态被外人介入的应激反应,能“理解”这种封建专制下信息不对称带来的绝对控制。然而,这种“理解”非但不能带来丝毫安慰,反而加深了他的无力感。因为他意识到,在这个系统里,逻辑、才华、甚至忠诚,在君主的个人情绪面前都脆弱不堪。
他试图用“社会角色”来说服自己,但发现自己在扮演“臣子”这个角色时,完全是失能的,他作为现代人的独立人格与批判精神,在这里毫无用处,甚至是一种致命的负担。他感觉自己像被投入一个运转中的巨型齿轮,任何微小的挣扎都可能被瞬间碾碎。
四人伏在地上,姿态谦卑到了尘埃里,内心却翻涌着现代灵魂与古代皇权碰撞出的惊涛骇浪。他们清晰地感知到,那高高在上的御座所散发的,不仅是荣耀,更是可以轻易剥夺一切(包括他们赖以自豪的学识、独立人格乃至生命)的、冰冷而绝对的权力。
在这股力量面前,他们从未来带来的所有知识、观念和勇气,在这座代表封建专制顶点的宫殿里,都显得如此苍白和可笑,只剩下最本能的、对暴力机器的恐惧,以及对能能平安熬过这次召见,平安走出这座辉煌宫殿的、最卑微的渴望。
他们与于谦一样,将头埋得更低,但内心的震撼与无力,却远非这个时代的士大夫所能完全理解。
“并力西向……知轻重……”朱友贞低声重复着奏疏里的话,像是在咀嚼,又像是在自问。
不可否认,这份奏疏条理清晰,切中时弊,甚至隐隐指向了他内心最深层的恐惧——李存勖那神出鬼没的用兵风格。其中引用的曹操、孙膑之典故,也颇合他自诩风雅的心意。特别建立战略预备队,由王彦章率领直捣晋的老巢晋阳。若能依计而行,或许真能稳住局势,甚至大获全胜。
但……他眼角的余光瞥向了侍立在一旁的赵岩。赵岩虽垂手恭立,面色平静,但朱友贞能感觉到那平静之下的一丝不以为然。
名将王彦章因为反对赵岩而已被革职。而奏疏中强调重用王彦章、刘鄩,无疑是对赵岩、张汉杰等近臣权力的削弱。
荆州之师乃赵岩一系经营,骤然撤回,势必触动其利益,朱友贞也因为与晋对抗失地过多从而希望在荆南地区打开缺口拓宽税基和兵源。而奏疏中强调撤回围攻荆州之精锐,有违自己的战略构想。
此刻朝局,牵一发而动全身啊。
更重要的是,这四人来历太过蹊跷。其言越是有理,其计越是可行,反而越让朱友贞心生警惕。这究竟是救国良策,还是包藏祸心的晋人反间之计?意在让他自剪羽翼,自乱阵脚?
思虑及此,朱友贞脸上那片刻的专注与动摇已然消失,重新覆上了一层帝王特有的、高深莫测的冷漠。他缓缓后靠,用听不出喜怒的平淡语调对于谦说:
“于爱卿举荐之人,倒是有些见识。奏疏留中,朕会细览。且安置他们于别馆,一应供给,不可短缺。”
这番话,看似嘉许,实则是将这份足以影响国运的战略方案无限期搁置。既未采纳,也未否定,更将四位博士置于一种被软禁监视的境地。
在殿下四人谢恩退下后,朱友贞坐在空荡的大殿中,目光再次落在那份奏疏上。烛火跳动,将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摇曳不定,正如他此刻纷乱狐疑的内心。
他看到了良药,却更怀疑药里藏着的,是能令梁室顷刻覆亡的剧毒。在猜忌与现实的夹缝中,他选择了维持那看似安稳、实则脆弱的现状,也亲手关上了或许能挽救后梁命运的那一扇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