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伟明的目光刚掠过汪曼春放在五楼会议室里面的会议桌面上,那尊陶瓷娃娃便像磁石般攫住了他的视线。
他瞳孔骤然一缩,方才还平静得如同冰封湖面的脸色,霎时被这突如其来的冲击搅乱,层层叠叠的涟漪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有乍然撞见旧识的惊愕,仿佛多年前模糊的记忆突然有了具象的落脚点。
有满心的不解,这娃娃怎会出现在此处?
更藏着一丝连自己都快遗忘的胆怯,像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让他后颈泛起细密的凉意。
那娃娃眉眼描得精致,瓷白的脸蛋在室内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光泽,可不知怎的,总透着股说不出的诡异。
尤其是那双圆睁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直勾勾盯着人,让他恍惚间想起多年前在金宵大厦杂物间瞥见的那个模糊身影,也是这样一动不动,周身萦绕着化不开的寒气,当时他只看了一眼便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跑了出来。
“这个娃娃……”他喉结上下滚了滚,刻意清了清嗓子,试图压下那股莫名的悸动,可声音还是带着点发紧的沙哑。
“我小时候在大厦的杂物间见过。”说着,他试探性地抬起手,指尖因紧张而微微发颤,一寸寸朝娃娃伸过去。
离娃娃还有寸许距离时,一股无形的寒意突然袭来,他像被烧红的烙铁烫到似的猛地缩了回去,手背在身侧不自觉地攥成了拳,指节都因用力而泛了白。
“我奶奶说,这是以前一个护士留下的,不吉利,让我千万别碰。”
他顿了顿,记忆里的画面愈发清晰。
“那会儿我不懂事,总觉得它长得好看,心里直发痒,总想偷偷去摸一把,每次都被奶奶揪着耳朵拉走。
她老人家手劲儿大得很,每次都疼得我龇牙咧嘴,耳朵能疼好几天呢。”
说这话时,他脸上带着点孩童般的委屈,可眼底的惧意却未减分毫。
明楼端着一杯刚沏好的热茶从四楼茶·咖啡室走上来,杯壁氤氲的热气丝丝缕缕往上冒,像一层朦胧的纱,模糊了他眼底原本深邃难测的情绪。
他将杯子轻轻放在萧伟明面前的桌面上,桌面碰撞发出一声轻响,在这略显凝滞的空气里格外清晰。
他声音平稳得像一潭不起波澜的深水,听不出丝毫起伏。
“她叫林佩文,对吗?1967年的那场火灾,火势大得能映红半边天,连天边的云彩都被染成了血色。她的孩子安儿,没能从那间病房里逃出来。”
“哐当”一声轻响,萧伟明握着的茶杯猛地一颤,滚烫的茶水溅在手背上,带来一阵尖锐的灼痛。
他本能地想松手,可指尖却像被钉住了似的,死死攥着杯耳,仿佛那杯子里藏着什么重要的答案。
他浑然不觉手背上传来的灼痛,只是怔怔地盯着桌面上晕开的水渍,那水渍在他眼前渐渐扭曲、蔓延,像极了当年火灾现场疯狂窜动的火苗,舔舐着记忆里的每一个角落。
嘴唇翕动了半天,他才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安儿……”那声音轻得像梦呓,几乎要被空气吞没。
随即,他猛地抬眼,眼里的震惊几乎要溢出来,瞳孔因过度惊愕而微微放大,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我奶奶的日记里提到过这个名字!”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
“她说,当年火灾时,火光把天都映红了,红得吓人。她正在走廊尽头的值班室换衣服,亲眼看到林护士疯了一样抱着孩子冲进火场。
那扇烧得变形的铁门在她身后‘砰’地一声关上,火星子像毒蛇似的从门缝里往外窜,之后……之后就再也没见人出来……”
他说着,声音里带上了明显的哽咽,尾音都在发颤。
手背上的茶渍早已凉透,那点凉意却远远比不上心底瞬间泛起的寒意,那寒意顺着脊椎一点点往上爬,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原来萧伟明的奶奶当年也是这家医院的护工,和林佩文不仅在同一个科室当班,私下里因脾气相投,还颇为熟络。
两人常一起在食堂吃饭,分享各自从家里带来的腌菜,你尝尝我的酸豆角,我品品你的萝卜干,在忙碌的工作间隙,倒也多了份难得的慰藉。
只是那场火灾后,她亲眼目睹了林佩文冲进火海的决绝,那背影里的绝望和疯狂,像烙印般刻在她心上。
又在第二天看到被抬出来的焦黑残骸,那景象太过惨烈,让她好几夜都睡不着觉,一闭眼就是冲天的火光和林佩文撕心裂肺的哭喊。
太过浓重的恐惧像块巨石压在心头,让她把所有细节都死死藏在了心底,连对最疼爱的孙子都绝口不提。
而那份未能阻止悲剧的愧疚,更像根尖锐的刺,扎了她大半辈子,日夜隐隐作痛。
直到临终前意识模糊时,才敢在日记里断断续续吐露只言片语,字迹抖得不成样子,仿佛每一笔都耗尽了她最后的力气。
汪曼春坐在一旁的单人沙发上,指尖无意识地轻轻划过陶瓷娃娃冰凉的边缘,那触感从指尖传来,让她心头也泛起一丝凉意。
她眼神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惋惜,轻轻叹了口气:“李老太的孙子,和安儿是同一天出生的,两个孩子还在婴儿房里睡过相邻的摇篮呢。”
她顿了顿,像是在斟酌词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沉重。
“那场火灾后没几天,李老太的孙子就莫名其妙没了,说是夜里突发急病,等家人慌慌张张送到医院时,已经没气了。从那以后,她的精神就不太正常了,总抱着个婴儿玩偶到处走,逢人就说那是她的乖孙。”
汪曼春的声音里满是怜悯,“这些年,她把对孙子的所有思念,都转移到了那个被邪术操控的玩偶上。吃饭时给它摆碗筷,一勺一勺地假装喂它。
睡觉时把它搂在怀里,轻轻拍着哄它入睡;出门时也抱着,总把它当成自己的孩子,谁要是敢碰一下,她就跟谁拼命,眼睛瞪得像铜铃,那股护崽的劲儿,看着既让人心疼又让人害怕。”
听到这里,萧伟明只觉得肩膀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垮”地一声垮了下来,背脊也不由自主地佝偻了几分,仿佛背负了千斤重担。
明楼和汪曼春交换了一个眼神,无需多言,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了然——所有的线索终于像散落的珠子被一根无形的线串了起来。
一个是陶瓷娃娃承载的林佩文对安儿深入骨髓的深切怨念,一个是李老太怀中玩偶寄托的失孙执念,两座被悲伤紧紧缠绕的“婴孩”,两个困在失去孩子阴影里几十年的女人。
金宵大厦那些挥之不去的阴冷阴影里,藏着的竟是两段跨越了漫长岁月、浸满泪水与绝望的往事,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接下来的日子,明家六口像是提前约好了似的,心照不宣地兵分两路,决心要解开这缠绕多年的结。
明楼和汪曼春来到了李老太住的那间屋子。
刚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混杂着灰尘、旧布料和淡淡霉味的陈旧气息便扑面而来,呛得人忍不住皱起眉头,下意识地用手挡了挡。
李老太正坐在吱呀摇晃的床边,怀里紧紧抱着个洗得发白、边角都起了毛的婴儿玩偶,一下下轻轻拍着,嘴里哼着不成调的童谣,声音又轻又飘,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种不真实的恍惚感。
两人没有急着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口,等她浑浊的目光缓缓从玩偶脸上移过来,迟钝地落在他们身上,那眼神里满是戒备,像护着自己珍宝的老兽。
“李老太,”明楼先开了口,语气温和得像怕惊扰了沉睡的蝴蝶,“我们来,是想跟您说个故事,关于一个叫林佩文的母亲,还有她的孩子安儿。”
他没有提什么邪术,也没有说玩偶的诡异,只是从头到尾,把林佩文如何一针一线地给安儿织小毛衣,如何在病房里逗得安儿咯咯直笑,火灾时如何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冲进火场,以及这些年那个陶瓷娃娃里藏着的、从未停止过的思念,都慢慢讲了出来。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仿佛能穿透岁月的尘埃,抵达人心最柔软的地方。
汪曼春则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安魂符”,那是她特意托寺庙里的高僧求来的,黄纸边缘还带着淡淡的香火味。
她轻轻递到李老太面前,指尖微微前倾,动作轻柔得生怕吓着她。
汪曼春慢慢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李老太平齐,这样的姿态带着一种平等的尊重。
她声音轻得像羽毛拂过心尖,带着满满的安抚:“您的孙子在天上看着您呢,”她抬手指了指窗外的天空,那里正飘着几朵悠闲的白云,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柔和的光晕。
“他那么乖,小时候肯定很爱笑,眼睛像星星一样亮。他一定不希望您用这种方式留住他,他想让您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每天都能晒到暖暖的太阳,像其他老人家一样,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李老太怀里的玩偶被抱得更紧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一松手,怀里的“孩子”就会像烟一样消失。
她浑浊的眼睛里先是一片茫然,像是没听懂汪曼春的话,眼神涣散地落在虚空处。
几秒钟后,像是有什么东西突然击中了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眼眶倏地红了,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眼角滚落,砸在玩偶洗得发白的布料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像是有千言万语堵在那里,却只发出压抑的呜咽。
那哭声起初很轻,渐渐地越来越大,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积压了几十年的思念、痛苦、不甘和绝望,在这一刻终于冲破了堤坝,汹涌而出。
她哭得浑身颤抖,几乎喘不过气来,仿佛要把这半生的苦楚都哭尽。
哭了很久很久,直到声音都变得沙哑干涩,她才颤抖着伸出布满皱纹和老年斑的手,接过那张安魂符。
指尖触到黄纸时还在剧烈地抖动,然后小心翼翼地、像是对待稀世珍宝似的,将符轻轻贴在了玩偶胸口。
当晚,金宵大厦那彻夜回荡的、让人毛骨悚然的婴儿啼哭声,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消失了,整栋楼仿佛都卸下了沉重的枷锁,松了口气,连空气都变得轻盈了些。
另一边,小明和明宇跟着萧伟明穿过大厦那片狭窄潮湿的地下室。
手电筒的光柱在浓稠如墨的黑暗中晃动,照亮了堆积如山的破旧杂物。
蒙着厚厚灰尘的木箱、锈迹斑斑的铁架、散落一地的碎玻璃,还有墙角结满蛛网的角落,蛛网在光柱下若隐若现,仿佛一张巨大的网。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霉味和尘土的气息,吸入肺里都觉得呛人。
“奶奶的日记里说,火灾后这里封存了不少东西,都是从那间病房里清出来的,当时大家都忌讳得很,没人敢碰,就一直堆着,堆了这么多年。”
萧伟明一边用胳膊拨开挡路的木板,木板上的灰尘簌簌往下掉,迷了他的眼,他抬手抹了一把,一边低声说,声音里带着点难以掩饰的紧张,说话时都在轻轻喘气,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明宇握紧了手里的手电筒,指节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光柱在四周警惕地扫来扫去,生怕黑暗里突然窜出什么东西,心跳得像擂鼓。
小明则蹲在地上,仔细翻看着那些烧焦的木料和变形的金属架,手指拂过上面的炭痕,希望能找到些被忽略的线索,眉头紧锁,神情专注。
“等等,这里有东西!”小明突然低喊一声,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惊喜,打破了地下室的死寂。
他迅速蹲下身,小心翼翼地移开一块烧得焦黑的木板,木板下露出一个被熏得发黑的小铁盒,盒子边缘还带着灼烧的痕迹,锈迹斑斑的锁扣已经失去了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