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开始观察。
化作一条小鱼时,他不再在泥水中狂躁翻滚,而是顺着水流静静游动,看阳光从水面折射,斑斓如碎玉。
饥饿时,他学着鱼群觅食;危险来临时,他随波躲藏。
他仍然会死,但死前心不再是愤怒,而是平静。
化作虫蚁时,他不再歇斯底里地咆哮,而是静静看着蚁群如何协作,如何搬运比自己庞大数十倍的粮食。
他与它们一同前行,一同筑巢。
他仍然会死,但死时,他心中忽然涌起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化作泥鳅时,他如今已经能安然钻进泥塘,感受潮湿泥土的凉意,感受夏雨落下的涟漪。
他仍然会死,可死时,他心里并无撕裂,反而有种奇异的从容。
这次,他又是一只麻雀,临死前,他抬眼望向灰蒙蒙的天空,心中第一次冒出一个念头:
原来,麻雀的一生,不过是躲避、惊惧,拼命寻食。
再一世,他成了老鼠。
夜里觅食,白日惊惧,饥饿、寒冷、毒药、猎犬......随时要命。
他仍旧一日死去,一日重来。
他在静静去看同伴如何死去,如何求生。
又一世,他化作野狗。
风雪夜,他拖着残破身躯守在破庙口,身边几只幼崽嗷嗷待乳。
他知道自己撑不久了,可他没有急躁。
他把最后叼来的食物推到幼崽身前,安静地看着它们啃咬,直到生命熄灭。
临死那一刻,他心中无比平静。
一世又一世。
他的躯壳仍旧卑微,他依旧在死亡中不断轮转。可他的心境越来越沉稳,越来越宁静。
往昔,他一世可能只撑得三五日,便因挣扎、因狂怒、因心魂之裂而彻底崩塌。
如今,他能活上数年,十数年,甚至数十年。
他开始以一条小鱼的身份,渡过一整条河流的春夏秋冬;
以一只虫蚁的身份,见证蚁巢的兴衰;
以一条泥鳅的身份,活到泥塘干涸,最后才随泥龟裂而死。
他不再是痛苦中的狂徒,而是一个冷静的旁观者。
他顺从这些生灵的本能,去吃、去藏、去逃、去死。
他不再急躁挣扎,反而活得越来越久。
他甚至开始体会到,那些卑贱生命微不足道的执着。
于是,他的心越来越稳。
每一次死亡,他都能在体内留下一丝余光,感受生命的脆弱与坚韧。
他明白,无论多么卑微的生灵,仍有存活的欲望、逃生的智慧、顽强的意志——这就是生命。
渐渐地,他的心不再被痛苦和恐惧撕裂,而是像沉入深潭的石子,沉稳深远。
死亡对他,变成了一种旁观,一种轮回的节奏,一种理解生命与心志的方式。
镇海第一次觉得,自己不只是蛟,也不仅仅是那一条条卑微的生命,而是一种贯穿生死的意志。
这种意志,虽然被千百次磨碎,但每一次都重生、更加稳固。
他的心,如同古潭一般清澈、宁静。
即便下一刻化作螳螂,下一世沦为蜉蝣,他都能平静接受。
心已不惊,眼已不怯。
死亡还是一次次的到来,却已经无法再撼动他的意志。
——
洞穴之中,周子卿静静看着眼前这条渐渐恢复光芒、静下来的金色蛟龙身影,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
他轻声问银钟:“如何了?”
银钟缓缓旋转,苍茫的气息环绕在洞穴之中。
他的声音中带着一种赞许的轻笑:“呵,比我想的还要好。”
“他确实......很有天赋。这么快,就已经从最初的迷惘与恐惧中挣脱出来了。”
与刚刚疯狂贬低镇海的言辞不同,现在他是满嘴的欣赏。
银钟晃了晃,重新朝向金蛟那一边:“这所谓的化龙之劫,根本不是化龙,而是『化凡』。”
“谁若执着于自己曾经的血脉、曾经的荣耀、曾经的地位,死也不忘自己所谓的成龙之心,那才是真正被困住的人。”
“天地间,不知有多少龙族血脉,困在自己的荣耀与记忆里,妄想凭借力量化龙,却连‘心’都无法稳住。”
他微微笑了笑,又缓缓道:“当年龙祖化龙,未曾执着于力量与名位。他所想的,只是活下去而已,仅此而已。”
“他没有留恋,没有骄傲,只在生死之间稳住了心。真正的化龙之路,从来不是表面的辉煌,而是在万死之中、在卑微与绝望中,依旧守住心志。”
“唯有在千百世死亡与低贱之中,平稳己心、磨炼己心,视万死而不惊,视万苦而不怨,才能真正成就所谓的『真龙之志』。”
周子卿点了点头,“越过这座山,他以后的路,定然——宽且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