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风带着洛水湿润的暖意,掠过洛阳宫城的琉璃瓦顶,却吹不散半分笼罩在朱墙之上的沉凝威严。江寒跟在李世民的侍卫身后踏上白玉丹陛,靴底碾过阶缝里新生的苔藓,留下几缕浅淡的绿痕,转瞬便被殿宇投下的浓荫彻底掩盖,仿佛从未存在过。
穿过含元殿侧殿的朱红回廊,廊柱如盘龙般顶天立地,柱身缠绕的鎏金祥云在日光与阴影的交替中忽明忽暗,恍若真龙隐现。廊外的石榴树缀着半熟的朱红果实,沉甸甸坠在枝头,偶尔有蝉鸣从繁茂枝叶间漏出,清脆得刺耳,可在跨进偏殿门槛的瞬间,便被殿内死寂般的沉静狠狠吞噬,连一丝余韵都未留下。偏殿的门槛足有半尺高,由整块青石凿刻而成,表面被历代帝王将相的靴底磨得温润如玉,却依旧透着一股不容逾越的庄重,像一道无形的界限,隔绝了内外的天地。
殿内穹顶高得惊人,承托梁架的斗拱层层叠叠,如雄鹰展翅般撑开整片空间,木头上的彩绘虽历经战事侵袭,斑驳脱落间仍能瞥见昔日描金绘彩的繁复纹样,隐约可见龙凤呈祥的旧影。地面铺就的金砖平整如镜,清晰倒映着殿角青铜鹤灯的轮廓,灯座上凝结的深绿铜绿,是时光与威仪沉淀的痕迹。东侧窗棂透进斜斜的日光,在青砖上投下菱形的光斑,恰好落在江寒脚边,却反而让周遭的阴影更显深邃,像要将人拖入无尽深渊。侍卫止步于殿中丹陛之下,抬手示意江寒独自上前,远处珠帘被穿堂风拂得轻轻晃动,隐有衣袂摩擦的细碎声响,在这空旷得能听见回声的殿宇中,格外清晰刺耳。
殿门半开,日光斜斜切进室内,在壁上雄鹰的羽翼间投下明暗交错的纹路。那猛禽敛翅欲腾的姿态,借着天光更显苍劲,利爪仿佛已嵌进斑驳墙皮,只待一声令下便要冲破桎梏,直扑殿中。
背手而立的男人身形未动,玄色衣袍在穿堂风里微微起伏,衣料上暗绣的云纹在光影中若隐若现。直到江寒的脚步声踏破殿内的沉寂,他才缓缓转过身 —— 那双眸子沉如寒潭,锐利得仿佛能洞穿人心,正死死锁在江寒身上,活像鹰隼盯住了无从逃脱的猎物。
江寒的呼吸猛地一滞,指尖下意识地攥紧了袖摆,布料被绞得发皱。这张脸他怎会不认得?白凤!
去年尉氏县的湖心小苑,烟雨朦胧中,化名方玄的房玄龄执盏浅酌,身侧始终立着这个沉默寡言的护卫。那时只当他是个身手利落的随从,眉眼间藏着几分内敛,却万万没料到,这副不起眼的 “护卫” 皮囊下,藏着的竟是权倾朝野、威震四方的当今秦王,李世民!
江寒定了定神,靴底碾过殿内散落的细微尘埃,一步一步缓缓上前,每一步都像踏在紧绷的弓弦上。直到两人之间隔了约莫五米的距离,他才顿住脚步,抬眼细细打量着眼前的人。这便是后世称颂的千古一帝。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额角的碎发被风掠得齐整,面容尚带着少年人的清俊,可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却沉淀着远超同龄人的沉静与算计,连唇角都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寻不到半分波澜。
江寒喉结滚动,不知是哪股压抑不住的震惊涌了上来,竟先于李世民开了口,声音里还带着未散的错愕:“没想到啊,名震天下的秦王殿下,之前竟一直在尉氏县藏身。”
“恰巧那几日,本王在洧州。” 李世民终于开口,语调平稳得像殿内的青石地面,没有半分起伏,目光依旧冷沉沉地锁着江寒,仿佛要将他的心思看穿,末了又补了句,“也许就是天意。”
“天意不天意的不要紧。” 江寒喉间发紧,指尖在袖中蜷起,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本身我来到这个世界只是个意外,还请殿下高抬贵手,放我们离开。”
李世民眉峰微不可察地动了动,追问的语气里带着几分审视与探究:“放你们?何家的小姑娘尚在长安,你不管了么?本王可是听说,你们感情深厚。”
江寒望着壁上雄鹰投下的浓重阴影,长长叹了口气,声音里裹着难以言说的疲惫,像被抽干了力气:“殿下刚说过,有些事情要看天意。若我和她本就无缘,此事便无所谓了。”
“看来你选择了梁文君。” 李世民的眉头陡然一挑,语气里瞬间添了几分锐利,像出鞘的利刃,“所以不仅抛弃了妻子张婉华,连所谓的真爱何季蓉也弃之不顾?”
“唰” 地一声,江寒的指节猛地攥紧,骨节泛白得几乎要嵌进掌心,手背青筋隐隐凸起。他垂着眼帘,遮住眼底翻涌的情绪,喉间滚动数次,终是默不作声,可周身的气压却骤然沉了下去。
“看样子,你很生气,江寒。” 李世民的声音沉了下来,像淬了冰,带着帝王不容置喙的威压,“难道本王说的不是事实么?”
“这个所谓的事实,不都是拜你所赐么?” 江寒猛地抬眼,眼底的隐忍尽数化作怒火,像被点燃的枯草,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栗,却又透着几分孤注一掷的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