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就在厅门处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环佩轻叩时——仿佛无形的丝线骤然勒紧——鼎沸的人声戛然低抑了一个调门。满堂笑语喧阗被某种奇异的引力牵扯、凝固。所有人的视线,尤其是席间男宾们的目光,如遭磁石牵引,齐刷刷地汇聚到了门口光影交错之处。
率先踏入厅内的何季蓉,周身萦绕着不容逼视的威压。一袭月魄素纱如寒泉倾泻,薄透如冰的质地以秘银丝线刺出凌厉的鹤唳云纹,灯影下流转着刀锋般的冷光。内里高腰绫罗襦裙是极浓的艾青色——非温润雨后天青,而是千峰凝翠的沉郁,深谷松涛般的孤峭之色,仿佛将整座山峦的冷峻披挂于身。墨发高绾成凌云髻,独簪一枚羊脂白玉螭龙佩,龙首衔着的青金石流苏垂落颊侧,宛如悬垂的寒刃。她下颌微扬,眸光如古镜映雪,扫视满堂宾客时带着审视的倨傲,通身气度似名窑淬火的青瓷,华贵中淬着咄咄逼人的锋芒。
随后的梁文君似一缕浸透月华的薄绯烟霞。霞光粉的软烟罗衫并非娇柔暖色,而是覆着冷雾的芍药灰粉,如将凋未凋的残春凝成薄绡,行走间漾开一片朦胧的寂寥。外罩的霁蓝云锦半臂以玄青为底,银丝与黛蓝线绣出嶙峋的枯荷栖鹭图,羽翅如铁,荷茎似戟,在温柔底色上裂开冷冽的缝隙。同色百褶裙铺展如暮云深处的残雪,发间点翠芙蓉簪褪尽金饰,仅嵌几粒冷光莹然的珍珠,映得她玉雕般的面容透出瓷器的易碎感。她唇角含笑,眸光潋滟却深藏雾凇般的凉薄,恰似深冬呵气成霜的琉璃牡丹,温柔皮相下蛰伏着拒人千里的疏离。
刹那间,厅内方才还因满堂富丽而显得有些粘腻的空气,仿佛被一股清雅脱俗之风彻底涤荡、焕然一新。先前那些自持身份的富商公子小姐们,身上华服珠翠似瞬间失色,在这两位的卓然气场之下,竟隐隐显出一种精心雕琢后的刻意与局促。座中有几位年轻公子看得目眩神迷,执杯的手凝在半空,美酒淋湿锦袍亦浑然未觉;更有歌姬名媛下意识地抚了抚鬓角簪戴繁复的金凤翠翘,不着痕迹地向灯影略暗处退了半步。满座目光所凝之处,皆是难以言表的惊艳、叹服,乃至一丝自惭形秽的震动——这对佳人的降临,已不仅是为盛宴增色添光,更是彻底为这“江南之夜”的“雍容典雅”立下了无可比拟的全新标尺,令满座衣冠,皆为之屏息,刮目重识。
阚棱大笑着挥手指引,王雄诞与何季蓉被引至主座旁上首之位,梁文君与江寒的座次则略靠后些。待众人落定,这场盛大的楼船夜宴,便在玉龙舟轻破水波的韵律中,正式开席。
阚棱执金樽,虎目四顾,声震厅堂:“诸位贵客!此乃南渡江南第一夜的欢宴,承杜将军之命,由阚某款待列位,定当尽心竭力!愿美酒佳人,歌舞升平,助诸君尽兴!”言毕,他举杯仰头便饮。
乐声骤起,丝竹如流泉倾泻,歌喉婉转似林间夜莺初啼。三重鎏金月洞门内,侍女们鱼贯翩跹,纤手托承的玉盘金樽在灯影下流转碎光,如星子穿梭于觥筹之间。锦毡高台上,彩衣舞姬云袖翻飞,旋步踏出霓虹般的幻影,足尖点地时似有雪霰轻扬。浓烈的酒香、脂粉的甜腻、汗液的微咸与绸缎的尘息在空气中激烈绞缠,织成一张奢靡的网,笼罩着雕花红漆楹柱间此起彼伏的颂词与笑声。碰杯声、喝彩声、管弦声层层交叠,如无形潮汐漫过璀璨厅堂,将夜宴推向灼目的沸点。
主座之侧,阚棱与王雄诞对饮如两座相撞的山岳。阚棱纵声大笑,酒液泼洒襟前;王雄诞虽举杯豪迈,脊背却始终绷如劲弓,目光每隔三巡必掠过何季蓉周身——这位刚毅的护卫纵使深陷酒阵,亦如刀在鞘中,未曾卸下分毫警觉。
稍远处的梁文君端坐如青瓷,颊边红晕似浮于冰面的胭脂。她含笑应和着女眷的私语,指尖却无意识摩挲着杯沿凝结的水珠。恰在抬眸的刹那,她的视线穿过舞姬飞扬的水袖,与宴席末端的江寒悄然相接——那人独坐喧哗之外,半张脸隐在楹柱阴影中,眸色清冷如浸寒潭。只一瞬,梁文君便垂眸掩去眼底微澜,江寒亦不动声色地转开目光,唯余袖底指尖轻叩桌面的节拍,泄露了某种心照不宣的洞悉。
何季蓉此刻正被富商们簇拥。她唇角噙着无懈可击的浅笑,眸光却锐利如刃,游刃有余地拆解着每一句试探。华服珠翠的包围中,她艾青色的衣袂似一痕冷月,割开浓艳的浮华。
当舞姬的银铃腰链震出最疾密的碎响,王雄诞忽然搁下酒杯。他魁伟的身躯微微前倾,如嗅到风息的猎豹——而阚棱醉眼朦胧的手,正欲拍向何季蓉肩头。“大哥,”王雄诞的声音沉如铁石砸进喧闹,“兄弟再敬您一盏。”
酒盏横隔的刹那,阚棱的手悬停半空。何季蓉睫羽未动,袖中紧攥的拳却悄然松开。
华宴沸反盈天,而浮世绘卷的暗线,正在无声处雷霆蜿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