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队伍里也有鹤立鸡群者。几个身体素质出众的新兵,步伐依旧相对轻快,呼吸虽然急促但节奏不乱。他们不仅仅能跟上队伍,甚至自觉地跑到了队伍外侧或后面,伸出手去拉、去推那些摇摇欲坠的战友,分担着班长的压力。
班长们更是如同救火队员,在队伍边缘来回奔跑,嗓子早已喊破,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调整呼吸!抬头!挺胸!摆臂!三步一吸!两步一呼!跟紧!都他妈跟紧前面的脚后跟!”他们的吼声在空旷的操场上回荡,是混乱中唯一维系着这支队伍不彻底崩溃的绳索。汗水浸透了他们的作训服,紧贴在背上。
尽管如此,总有几个身影如同断线的风筝,被无情地甩出了队列的洪流。他们面色惨白,眼神涣散,脚步虚浮踉跄,仿佛下一秒就要瘫倒在地。
班长们不得不折返回来,几乎是连拖带拽,用武装带拉扯着,用肩膀顶着,甚至半抱着,将他们重新塞回队伍,推着他们继续向前挪动。被拖拽者的鞋子在跑道上摩擦,发出绝望的“沙沙”声。
当路程进入最后一公里,新兵连的队伍早已面目全非。所谓的队列早已荡然无存,变成了一团缓慢移动、喘息如雷、相互搀扶拉扯的疲惫人群。然而,在这片混乱的泥沼中,三班的许三多却像一块沉默而坚韧的礁石。
他紧抿着嘴唇,脸颊因为过度用力而涨红,额头上青筋暴起,汗水小溪般流淌下来,模糊了视线也顾不上擦。他的右手,像一把铁钳,死死地攥住同班战友白铁军的手腕。
白铁军整个人几乎都挂在了许三多身上,脸色灰败,嘴唇发紫,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濒死的嗬嗬声,双腿软得像面条,完全是被许三多拖着在向前“蹭”。
就在这时,跑在旁边的成才看到了许三多的举动。他眉头一拧,脸上掠过一丝明显的不耐烦和嫌弃,然而,他还没来得及表达不满,甚至没来得及喘匀一口气,许三多已经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力气,硬生生将一个几乎瘫软的新兵刘源塞到了成才手里!
“呃!”成才被这突如其来的“负担”撞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他稳住身形,难以置信地瞪向许三多,正好对上许三多那双在汗水和月光下显得格外明亮执着的眼睛。
成才的嘴角狠狠抽搐了一下,极其不爽地翻了个巨大的白眼,嘴唇无声地动了动,看口型分明是在骂:“三呆子!你他妈就是个死心眼儿的呆子!”
抱怨归抱怨,成才的动作却没有丝毫犹豫。他迅速调整了一下姿势,用比许三多更标准有力的动作,一把架住快要滑下去的刘源的胳膊,几乎是半扛着他,脚下猛地发力,拖着刘源硬是冲到了三班队伍的最前面。他的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股子狠劲和效率,与许三多的笨拙坚持形成了鲜明对比。
许三多看到成才接下了刘源,脸上立刻绽放出一个毫无保留的、甚至有点傻气的大大笑容,一口白牙在月光和汗水下闪闪发亮。
他一边跑着,一边更加用力地攥紧了白铁军的手腕,几乎是把他整个人往上提了提,紧紧跟在成才的后面。白铁军已经说不出话,只是闭着眼,任由许三多拖拽,每一次脚触地都像踩在棉花上。
更令人心惊的是,许三多那被武装带勒得几乎要断掉的细腰上,竟然还挂着另一个新兵王斌!王斌同样累得神志模糊,双手死死抓住许三多的武装带,整个人的重量都压了上去,让许三多的腰深深地弯了下去,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仿佛随时都会被这额外的重量压垮。但他咬着牙,一声不吭,像一头沉默负重的老黄牛,拖着、拽着两个战友,在跑道上顽强地挪动。
在队伍的最后方,伍六一也在做着同样的事。他强壮的身体里爆发出巨大的力量,几乎是半抱半拖着班里另一个掉队的新兵。
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前方,看到了成才冲到最前面,也看到了许三多那几乎被压垮却依然倔强的背影。伍六一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对成才帮助战友的诧异,更有对许三多那股傻劲的震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敬意?但这情绪只是一闪而过,他立刻嘶吼起来,声音因为过度用力而完全劈叉:“跟上!不想死的都给老子跟上!脚抬起来!跑!”他的吼声如同鞭子,抽打着最后方的残兵败将。
高城一直像一尊沉默的煞神,伫立在训练场边缘冰冷的阴影里。指导员何洪涛陪在他身边,目光忧虑地在那些步履蹒跚、痛苦挣扎的新兵身上逡巡。看着那些年轻脸庞上扭曲的痛苦和绝望的坚持,何洪涛脸上流露出明显的不忍,几次欲言又止。
“老七,”何洪涛终于忍不住,打破了沉默,目光落在高城那只被厚厚石膏包裹、显得异常笨拙的左手上,“刚才在营房门口我就想问,你这手……怎么弄的?伤得重不重?”他语气里带着关切和探询。
高城的注意力原本像铁钩一样牢牢钉在操场上那支溃不成军的队伍上,尤其是那个被压弯了腰却还在拖着两个人的倔强身影。
听到何洪涛的问话,他才有些不耐烦地收回目光,顺着何洪涛的视线瞥了一眼自己的手腕。他的眉头习惯性地蹙起,嘴角撇了撇,用一种近乎敷衍的、轻描淡写的口吻应道:“哦,没事,不小心碰了一下。”仿佛那碍事的石膏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小装饰。
然而,当他的视线重新投向跑道,精准地捕捉到许三多此刻的状态时,那刚刚稍稍平复的怒火“腾”地一下再次直冲天灵盖!只见许三多那细瘦的腰身,被宽厚的军用武装带紧紧勒束着,勒得军装下摆都深深陷了进去,勒痕清晰可见。
而就在那看起来随时会被勒断的腰上,竟然还挂着一个人!那个叫王斌的新兵,像溺水者抓住浮木一样,双手死死环抱着许三多的腰,整个人的重量都坠在上面!许三多的身体因此被拽得向前严重倾斜,每一步都像是在对抗着巨大的阻力,还在奋力向前!
高城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太阳穴上的青筋再次暴起狂跳!他猛地扭头,对着身边待命的史今厉声吼道,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而有些变调:“史今!去!给老子看看三班!特别是那个许三多!他在干什么玩意儿?!他那小身板经得起这么糟践吗?不要命了?!一群不争气的孬兵!全是孬兵!!”
史今早已注意到了三班的异常,听到命令,立刻像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直扑三班的队伍。
高城的目光死死锁在许三多身上,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当他的视线下移,看到许三多那只青筋毕露、死死攥着白铁军手腕的手时,那股混合着暴怒、担忧和恨铁不成钢的情绪瞬间冲到了顶点!那小子自己都快被压垮了,居然还在拼死拉着别人!这哪里是训练,这简直是在玩命!高城裹着石膏的手下意识地又握紧了些,指节在石膏下发出轻微的“咯咯”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