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她将脸更深地埋进他的肩窝,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哽咽,在他耳边温柔而坚决地低语:“哭一下吧……袁朗,哭出来吧……” 她祈求着,希望泪水能冲开他心中那坚硬的堤坝。
然而,袁朗只是用那只没有抱着信的手,极其缓慢地、轻轻地拍了拍妻子的后背。他的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干涩得厉害:“我没事……真的没事。哭……哭不出来。” 他试图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一些,但李慧雅却仿佛听到了他内心深处无声的、鲜血淋漓的滴答声。
李慧雅的眼眶瞬间被滚烫的泪水充满,视线变得一片模糊。喉咙里像是塞满了浸水的棉花,堵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强忍着不让泪水落下,用尽全力维持着声音的平稳:“会好的……袁朗,一切……都会过去的……”
然而,她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穿透泪水,仿佛看到了袁朗的灵魂正追随着那个年轻士兵的身影,决绝地走向一片她永远无法触及的黑暗深处,渐行渐远,直至被彻底吞噬。
此刻的袁朗,在李慧雅怀中显得疲惫不堪,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她凝视着他灰败的侧脸,心中涌起一阵尖锐的酸楚,痛得让她指尖发麻。
她突然无比深刻地理解了那句老话:留下来的人,所承受的煎熬,往往比离开的人要沉重百倍。
袁朗似乎感受到了妻子目光的重量。他轻轻挣脱了她的怀抱,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躲闪。
他转过身,再次试图勾起嘴角,那笑容依然脆弱而勉强。他抬手,轻轻地在李慧雅的肩膀上拍了拍,力道轻得像羽毛拂过,带着安抚,也带着疏离:“我没事,慧雅。别担心。就是……还有点工作上的事没处理完。我去书房待一会儿。”
说完,不等妻子回应,他便转身,步伐有些虚浮地走向书房,轻轻关上了门,也将自己与外界彻底隔绝。
那扇紧闭的门后,一夜无声。
第二天清晨,当李慧雅推开卧室门,看到坐在餐桌旁沉默进食的袁朗时,她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熹微的晨光透过窗户,清晰地映照在袁朗的鬓角——就在一夜之间,那里竟赫然出现了几缕刺目的银白!
那零星的白发,像冰冷的霜雪,突兀地点缀在他原本浓密乌黑的发间,在晨光下闪烁着绝望而刺眼的光芒。
这一夜,他仿佛苍老了十岁。李慧雅捂住嘴,硬生生将一声惊呼咽了回去,只剩下无边的心痛在胸腔里翻搅。
……
没过多久,袁朗去了702团。
当高城看到出现在办公室门口的袁朗时,他浓密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像两座对峙的山峰。
他大踏步上前,目光如探照灯般在袁朗脸上扫视,不放过任何一丝细节,眼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担忧和深深的困惑。
他粗着嗓子,劈头就问:“袁朗?!你怎么搞成这副鬼样子?许三多呢?成才那小子呢?怎么没跟你一块儿来?” 声音里带着惯有的急躁,却也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安。
袁朗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让自己站稳。他深吸了一口气,那吸气声沉重而压抑。
他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冻土里艰难地撬出来:“许三多……他……牺牲了。在外面……任务。遗体……找不回来了。”
他顿了顿,似乎在积攒下一句话的力气,“成才……他请假了。” 声音平板得没有一丝波澜,却比任何哭喊都更让人心惊。
高城的脸色在瞬间变得铁青,一股暴烈的怒火“腾”地直冲顶门。他猛地向前一大步,巨大的手掌闪电般伸出,一把狠狠攥住了袁朗胸前的衣领,力道之大,几乎要将袁朗提离地面!
他额角青筋暴跳,目眦欲裂,对着袁朗的脸怒吼道:“牺牲?!你说什么?!袁朗!你他妈就是这么给我带兵的?!你把他给我弄哪去了?!啊?!他才多大啊?” 唾沫星子几乎喷到袁朗脸上。
然而,就在他盛怒的目光扫过袁朗近在咫尺的脸庞,尤其是那两鬓刺眼的新生的白发时,他如遭雷击。
所有的怒火瞬间凝固,然后像退潮般急速消散。攥紧衣领的手,那骨节分明、充满力量的手指,如同被抽掉了筋骨,一点点、一点点地松开了,无力地垂落下来。
高城猛地别开脸,眼神仓皇地四处乱瞟,仿佛不敢再看袁朗一眼。
他的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着,像是在吞咽着烧红的烙铁。宽阔的胸膛剧烈起伏,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艰难地、一字一顿地从紧咬的牙关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那……后事……怎么……办?” 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喘息。
袁朗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如同一张冰冷的面具。他机械地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个有些旧的便携式小音响——那是许三多珍视的宝贝。
他将它递向高城,动作僵硬:“这是他……留在队里的信里提到的。说……留给你。” 他又从包里拿出几盘包装完好的磁带,轻轻放在音响上,“一些他……给你买的磁带。”
说完,他不再看高城,甚至不等他接过,便直接转身,背影挺直却透着一股令人心碎的孤绝,一步步地离开了办公室。
高城怔怔地看着被塞到手里的音响和磁带,仿佛捧着滚烫的烙铁。他抬起头,望着袁朗消失在走廊尽头的背影,那背影在逆光中显得如此单薄而沉重。
一股混杂着剧痛、愤怒、茫然和无法言说的悲怆猛地冲上高城的鼻腔和眼眶。他死死咬住后槽牙,腮帮子绷出坚硬的线条。
他猛地转身,大步走到窗边,背对着门口,宽阔的肩膀剧烈地起伏着。他抬起一只大手,用力地、反复地抹过自己的脸,粗粝的手掌狠狠地擦拭着眼角,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仰起头,死死盯着窗外空旷的训练场,牙关紧咬,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喉咙里翻涌的哽咽和眼底滚烫的液体,硬生生地逼了回去。只有那紧握成拳、微微颤抖的手,泄露了他内心翻江倒海般的痛苦。
铁路因为总参一项极其重要的联合行动策划,已经连续熬了不知几个通宵。
高强度的工作榨干了他的精力,好不容易才从繁重的案头抽身,挤出一点时间匆匆赶回老A基地。
他一直都清楚袁朗对许三多那份特殊的感情,那超越了普通上下级的情谊。但袁朗素来有着惊人的自制力,始终将界限划得分明,从未逾矩,所以铁路选择了信任,选择了沉默。
毕竟,他们身处的世界,硝烟与死亡是常态,朝不保夕。更重要的是,铁路深知袁朗的为人——为了许三多的长远发展,为了不束缚那棵好苗子,袁朗定会将那份情愫深埋心底,自我克制。袁朗身后的家庭,也是他必须背负的责任。
然而,当那份冰冷的阵亡通知经由加密线路传到总参,最终呈到他案头时,铁路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瞬间攫住了他。
他太了解袁朗了,深知许三多的离去对袁朗意味着什么。那绝不仅仅是损失一个优秀的士兵!
他当即抛下手头所有能推的事务,不顾连日疲惫,几乎是马不停蹄地驱车赶回了基地,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必须立刻见到袁朗!
铁路迈着因疲惫而略显沉重的步伐回到队部,穿过熟悉的营房和训练器械,目光急切地搜寻着。
最终,他的视线定格在训练场边缘那个孤零零的身影上。袁朗背对着他,面向着空旷的训练场,站得笔直,像一杆插在地上的标枪,却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孤寂与荒凉。
铁路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他放慢脚步,一步步走到袁朗身边,习惯性地想伸出手,像过去无数次那样,揽住他得力干将的肩膀,给他一些力量和支撑。
然而,当他的目光触及袁朗的侧脸时,所有的动作都凝固了。那张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灵魂已被抽离,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躯壳。那眼中弥漫的死寂之气,比战场上最惨烈的景象更让铁路心惊肉跳。
没有任何犹豫,铁路猛地张开双臂,不是揽肩,而是像一个父亲拥抱受伤的孩子那样,将袁朗整个身体紧紧地、用力地拥进自己宽阔的胸膛。
他能感觉到袁朗身体的僵硬和冰冷。铁路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安抚,在他耳边响起:“队长在呢,南瓜。别憋着,发泄出来,啊?” 他的大手重重地拍在袁朗的后背上。
就在他低头说话的瞬间,铁路的目光扫过袁朗的鬓角——那几缕刺目的新白发如同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了他的眼底。
一夜白头!这不再是书里的典故,而是活生生、血淋淋地呈现在他眼前!铁路的心像被重锤狠狠击中,痛得他呼吸一滞。
话音未落,铁路就感觉到自己肩膀上那质地厚实的军装布料,传来一阵温热而迅速扩大的湿意。
那湿意起初只是一个小点,然后无声地蔓延开来,渗透了布料,清晰地熨烫着他的皮肤。那是滚烫的、无声的泪水。
袁朗的头深深埋在他的肩头,身体开始剧烈地、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如同秋风中的最后一片枯叶。
那压抑了太久太久的巨大悲恸,终于在这个如同父亲般的队长怀中,冲破了所有坚固的堤防,汹涌而出。
铁路什么也没再说。他只是更紧地抱住怀中这个崩溃的男人,那只拍打着后背的大手,节奏变得更加沉稳而有力,带着无声的支撑和慰藉。
他微微仰起头,望向训练场上方那片辽阔却沉重的天空,下颌线紧绷着,将喉头的哽塞和眼底同样涌起的灼热,死死地压了下去。
此刻,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唯有这坚实的拥抱和无声的陪伴,才是他能给予这个永失所爱的“南瓜”,最后的港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