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感觉自己正沉溺在一个异常温暖又光怪陆离的梦境里。鼻尖似乎真的嗅到了家乡小院的气息——那是潮湿泥土混合着青草的味道,是灶膛里柴火燃烧的烟熏气,是父亲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褂子上淡淡的汗味……这熟悉到骨子里的“家”的味道,如此真实地包裹着他,让他沉溺其中,以至于连长的雷霆之怒,新兵们的紧张不安,都变成了遥远背景里模糊不清的噪音。
视线放远,训练场边缘,一群新兵正排着歪歪扭扭的队伍,翘首等待着运送他们的军车。初来乍到时,他们一个个如同惊弓之鸟,身体绷得像拉满的弓弦,眼神里塞满了对未知军营的恐惧,仿佛前面是刀山火海。
然而,等待的焦灼和烈日的烘烤,渐渐将那层恐惧蒸发了。队伍里开始响起低低的、压抑不住的交谈声,像无数只小虫子在嗡嗡作响。新兵们的目光很快被另一幕吸引了——那些在他们眼中如同钢铁堡垒般坚不可摧、神情冷硬的老兵们,此刻竟像是被抽掉了筋骨,一个个眼圈泛红,甚至有人肩膀抑制不住地抽动,泪珠子大颗大颗地往下砸。
几个老兵追着刚刚启动、缓缓驶离的旧装备平板车,徒劳地奔跑着,一边跑一边用袖子用力地抹着脸上的泪水,在飞扬的尘土中留下狼狈而心碎的剪影。就在新兵们看得有些愣神,甚至觉得有些滑稽时,一个哭得撕心裂肺、鼻涕眼泪糊了满脸的老兵,被两个同样眼眶通红的战友几乎是架着,踉踉跄跄地从新兵队伍前面经过。
那老兵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毫无形象可言。新兵队伍里先是响起几声极力压抑却失败的“噗嗤”声,随即像是点燃了引线,低低的、带着点少年人不懂事意味的哄笑声,如同涟漪般迅速在新兵队伍中扩散开来。这笑声在肃穆的离别气氛中显得格外刺耳。
“笑什么笑?!” 高城的怒吼如同平地惊雷,瞬间将所有的笑声掐灭!他浓眉倒竖,眼里的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脖颈上的青筋因暴怒而根根凸起,脸膛涨得如同烧红的烙铁,“你们上过车吗?!你们懂个屁!懂那门心思吗?!那是命!是兄弟!” 他指着那辆远去的平板车,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
就在这时,伍六一迈着沉重的步伐走了过来。他尽力挺直腰板,像一棵被风霜压弯却依旧倔强的松树。走到高城面前,“啪”地一声,双脚并拢,腰杆挺得笔直,抬手就是一个标准得不能再标准的军礼。
然而,他的声音却出卖了他,带着明显的哽咽和浓重的鼻音:“报告连长!伍六一……归队!” 说完,他飞快地低下头,用粗糙的手背狠狠蹭过发红的眼眶,低声咒骂了自己一句:“妈的,没出息……”
高城闻声转过身。他先看了看伍六一那通红的、还带着水光的眼睛,又看了看旁边史今脸上那温和却写满理解的表情。
高城脸上的怒容像是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了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哭笑不得的无奈。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那神情像是面对一个打碎了心爱玩具却又舍不得责骂的孩子,语气里带着点宠溺的揶揄:“你小子……就知道吹!吹得天花乱坠说‘爷们儿流血不流泪’,结果呢?虎头蛇尾!行了行了,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了,赶紧上车去!” 他挥挥手,像是赶苍蝇,但那动作里却带着不易察觉的宽慰。
在那片被烈日炙烤得发烫的军营操场上,史今如同一支离弦之箭,迅速跑到队伍最前方。他站定,目光如电扫过还有些散乱的新兵队伍,中气十足地发出指令:“新兵连!列队——!成基准队形!!” 声音穿透热浪,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向左——转!” 命令下达,队伍响起一片混乱的脚步声和碰撞声。
“齐步——走!一二一!一二一!” 史今的口令清晰而富有节奏,试图引导这支稚嫩的队伍。新兵们的步伐依旧凌乱,像一群刚被赶下水的鸭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踏着滚烫的地面。
队伍末尾,负责押后的伍六一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他飞快地抬起胳膊,用袖口用力抹了一把脸,试图擦去那不争气的泪水。高城不动声色地踱步到他身边,目光警惕地扫视四周,确认没人注意这边,才抬手,带着一种兄长般的温和力道,在伍六一紧绷的肩膀上轻轻拍了两下。那动作很轻,像是在哄一个委屈的孩子。
史今则放慢了脚步,和许三多并肩走在队伍的最后面。他一边走,一边密切地观察着许三多的侧脸。只见许三多的眼眶依旧泛着明显的红,眼神时而聚焦,时而涣散,整个人仿佛还沉浸在某种巨大的情绪漩涡里。史今心中暗自记下,这个兵,需要多留心。
视线越过营区的铁丝网,远处,几辆披着迷彩伪装网的军车,正沿着草原边缘的公路平稳地行驶。那公路像一条灰黑色的缎带,蜿蜒在辽阔的绿色背景上。这里并非纯粹的草原腹地,因为军车驶过时,路旁不时掠过乡镇的轮廓——低矮的房舍,零星的炊烟,与军营的钢铁洪流形成奇异的并置。
新兵连的临时驻地,此刻显得格外安静。除了门口那几排摆放整齐却透着崭新冰冷感的健身器材,晾晒场上随风轻摆的崭新迷彩服,以及一排排整齐划一的营房,这里缺乏老连队那种沉淀下来的、浸入骨髓的浓厚军事氛围。那条写着“热烈欢迎新同志”的横幅依旧悬挂在大门上方,红底黄字,鲜艳却透着一种仪式结束后的空洞感。新兵们已经在宿舍前列队站好,一张张年轻的脸庞上混杂着疲惫、新奇和隐隐的不安。
在新兵连那间墙壁刷得雪白、还散发着淡淡石灰味的教室里,高城如同一尊冷硬的铁塔,矗立在讲台前。他身后的黑板上,没有常见的条令条例,也没有激昂的口号,只有他用粉笔狠狠写下的、力道几乎要戳穿黑板的一行大字:
“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
这几个字,像淬了火的钢针,带着赤裸裸的丛林法则和冰冷的现实,狠狠扎进每一个新兵的眼帘和心里。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肃杀之气瞬间在教室里弥漫开来。所有的新兵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脸上的最后一丝轻松和好奇消失殆尽,只剩下肃然,以及一丝面对未知挑战的、本能的骇然。
他们知道,连长的话不是玩笑。在这个地方,在这个男人手下,温情脉脉的面纱已被彻底撕碎。从这一刻起,他们不再是需要“欢迎”的“新同志”,而是即将被投入熔炉、接受残酷检验的原材料。能否成钢,能否留下,全凭自己用汗水和意志去挣!真正的军营淬炼,才刚刚拉开它铁灰色的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