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孤独(2 / 2)

瓜镇虽属夏邑,却是河滩边无人问津的破落小镇。三百年前倒是风光无限,可此刻除了时不时侵略的流寇,也只有大刀帮的人来定时收钱。

商水说是支脉,那最窄处也得二十米宽。

有风时也称得上波澜壮阔。

一片河水冲击出来的河滩,种满了西瓜,瓜镇以此为生。

瓜镇北面百姓自种的林地里,一个半大的短发孩子,阴沉着脸。

他叫丞,没有姓氏。

缀以地名,长大后可称瓜丞或者商丞。

丞的面前有两座坟,一座略微大些的坟,上面的土是干硬的。

还有一些零星草苗,坟无碑只有一棵柏树,大概十公分粗,看样子长了八九年了。

另一座坟,略小些,土是新的,没有杂草,也无碑,只有一株柏树幼苗。

丞穿着打着补丁的粗布衣,下身是个旧裤子,他跪在两座坟前。

坟前的黄纸烧的只剩下星火,望着明灭的灰烬,十来岁的孩子没有哭。

那年,商阳附近出现了一些以小修士为主的亡命之徒。

他们劫掠到相对富裕的瓜镇,丞的父亲和数名乡勇挺身而出。

丞父拼死了那队流寇,村子得以保存。

那时没有了爹的小丞儿天天哭,天天闹,后来大些了,好不容易缓了缓。每逢节日随母亲添土也还会哭闹,后来几年过去了,也就习惯了。

习惯真可怕啊。

他习惯了母子相依,习惯了家贫如洗,习惯了母亲常常卧病不起,习惯了孩子照顾大人,习惯了偶尔去药店偷药材,也习惯了那永远留着暗门的书院篱笆墙。

现在也要习惯一个人了。

母亲病逝前又熬了两三年。兴许是强撑着太苦,太累,自私了一次,就撒手了。

她去世前的一年身体愈发弱,每天都念叨着死了以后,让他一个人如何如何。

直到某一天,芹娘拖着病体从书院归来,看起来心情竟然也不错。

丞特意从屠夫那边要了些猪的边角下水。芹娘给他做了顿荤腥,二人笑着吃完后,芹娘说有些累了。

让丞过些日子去拜教书老夫子为师,别老偷听了,读书的事情,还是要光什么正大的。

然后又絮絮叨叨的说了一通,都是之前经常说的事情,不知道为什么非要翻来覆去的念叨。

丞又听娘说,说他为什么叫丞,是因为他爹曾经掉入深坑数日,时刻想着未出世的孩子,这才坚持到了救援人员的到来。

“丞”整个字像一个人用双手把落入陷阱的人救上来,儿子啊,就是他的救星。

芹娘轻轻一叹:“父子之间说什么救不救呢”

接着,又嘱咐他长大了别给他死去的爹丢脸,莫做些令先人蒙羞的事儿。

说的太多,丞反而有些忘了。

直到往常舍不得用的油灯烧完。

直到她睡去再也没有醒来,丞小小的心里,竟然也不太难受。

这大约是习惯了?可能吧。

他拍拍土,站了起来。

往父亲的旧坟上添了一些新土,又拔了几棵比较突出的草。

瞅了瞅母亲的新坟,嘴唇微微动了动,声音含糊的嘟囔着“今后只有我一个人添土了,添你们两个人的土。”

说完,突然哭了起来。

母亲去世时,丞帮着整理她瘦弱的遗容。

他从隔壁花婶那边借了镜子,又从九娘那边拿了胭脂水粉,涂在娘亲的脸上,那时没哭。

找老木匠佘借薄木棺材时没哭。

村民帮忙下葬,挖坟时也没哭。

此刻天地间无人,只有他,一瞬间的孤独袭来,打翻了坚强的孩子。

起初是默默的哭,然后声音渐渐凄惨起来。鼻子一抽一抽,眼泪仿佛怎么也擦不尽。

可是情绪的宣泄,若是没有观众,散的是很快的。

不一会儿,他止了哭声,擦干了眼泪。心想,若是被那帮子伙伴看到他哭泣的模样,还不惊掉下巴哩。

丞抬了抬头,看着太阳由橘红色慢慢向玫红转变。

已经要下午了,他拿起给父母上供的馒头和油饼,吃了起来。馒头,油饼……好久没吃过了……

吃饱后,丞胡乱擦擦嘴,倚着父亲坟前的柏树,慢慢睡着了。

时光缓缓流淌,不知何时起了风,天边出现一群稀薄的云,慢慢的越来越多。

天空之上的太阳,照起了远空成片的云彩,晚霞万里。映着丞沉睡中紧锁的眉眼。

梦,又是同样的梦,宁静的天空中,一轮皎月。

丞身处深渊中,四下张望三面虚无,前方的崖壁黝黑陡峭,他无数次的攀爬,能看到上方挺拔的背影。月光的线条无孔不入,悄无声息的钻入他的身体—十年如一日。而他再入梦,却又回到深渊脚下。

当,中天上的太阳慢慢消失时,洁白的月亮在那个位置缓缓浮现。大地上的人们习以为常。

无数年以来日月都是如此交替。

太阳没有东升西落,皓月没有阴晴圆缺。

月光随着时间推移慢慢变暗,直到黎明前,整个世界陷入一片虚无的黑。

今日无云,月色显得特别洁白,丞独自走在麦田的土垄上。

沉甸甸的麦穗成片成片,麦田里套种着西瓜,旁边的青绿色的瓜藤歪歪扭扭的延伸出来。

月色里,隐约可见,瓜已经有拳头大了。

坟地离村子不远,在星星点点的油灯里,他看见前方一座一座的房屋黑色的轮廓。

走在散落的土路上,路边杂草里虫鸣阵阵,在静谧的村庄里,突然传来一阵犬吠。

一只黄色的土狗朝着丞飞奔而来,扑进他怀里,舌头往他脸上舔,舔他嘴角残留的油星,惹得丞一阵恼怒。

去年教书的老先生吃瓜时,指着愚笨的二三子,说“有子有瓜有犬有虫却无人才,是‘孤独’啊。”

那时他不懂,只是以为夫子在骂人,此刻看着旧柴门却没有熟悉的咳嗽声,小小的人才明白。

这句话应该是“有子有瓜有犬有虫却无人,才是‘孤独。”

终于,只有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