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脚步很稳,但环抱着盒子的双臂,却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他试图将手更深地插进大衣口袋,以抵御这无所不在的寒气,却立刻感觉到指尖传来一阵细微而顽固的震颤。
这颤抖比在伦敦时更甚了些。寒冷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体内那强效药剂残留的某个阀门,让那种无法自主的战栗清晰地浮现出来。
他停下脚步,摊开手掌,指尖在低温中微微泛红,指节每一次细微的摆动都像是在无声地复述着那些他试图遗忘的记忆。
这很好。他漠然地想,在这座冰封般的城市里,一切异常都显得合理了起来。一个因寒冷而微微发抖的异乡人,是最不起眼的风景。
他合拢手掌,将那持续的颤抖藏回口袋深处,继续朝前走去,身影融入这座霜色的小城,像一粒微尘落入一幅静谧而冷冽的版画。
他的首要目标是找到一处能处理身后事的地方——殡仪馆。
放慢脚步,他的目光扫过临街的店铺招牌。杂货店、面包房、邮局、一家招牌上画着靴子的鞋铺……招牌上的文字是陌生的德语花体,偶尔夹杂着他同样不认识的列支敦士登方言。
他试图辨认出可能与丧葬相关的符号或词汇,但一无所获。
街道上偶尔有裹得严实的本地人投来好奇但并不失礼的一瞥。塞缪尔打消了向他们询问的念头。语言不通,加上怀中这个尺寸和形状都过于明显的盒子,贸然开口只会引来不必要的注意和猜测——
靴底踩碎地上薄霜时发出细碎而孤独的“咔嚓”声。塞缪尔走过了两条街后,停在一处墙角,避过一阵卷着霜粒的冷风。
他意识到,在这种规模的小城,专门的殡仪馆可能根本不存在,或者就设在不显眼的私人住宅内,外人根本无法凭自己找到。
他立刻改变了策略。既然找不到处理死亡的专业场所,那么就去寻找安抚灵魂的传统地方——教堂。
在这个阿尔卑斯山腹地的小公国,人们主要信奉天主教,尖顶的教堂总是最显眼的建筑之一。
他抬起头,视线越过红色的屋顶,很快便锁定了目标——一座并不宏伟、但带着岁月痕迹的砖石结构教堂,一座朴素的尖顶指向灰白色的天空。
它坐落在离主街不远的一个小广场边上,看起来是这座城市的精神中心。
他拉了拉衣领,抱着盒子,朝着那座寂静的建筑走去——
教堂的深色木门虚掩着,里面透出温暖的烛光,光是看着就足以让塞缪尔手上的颤抖得到微微缓解。
塞缪尔用肩膀轻轻顶开那扇沉重的深色木门,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焚香气息的暖风迎面扑来,瞬间将他从户外的清冷中剥离出来。
教堂内部不大,甚至有些朴素。几排深色的长椅寂静地排列着,尽头是点着红色长明灯的祭坛,上方悬挂着受难的基督像。
空气中只有烛火偶尔发出的细微噼啪声,以及一种几乎可以触摸到的、厚重的寂静。
他的目光迅速扫过空无一人的长椅区,然后落在左侧角落,那里有一排木质烛台,几支许愿烛正在安静地燃烧。
就在烛台旁,一个穿着深色长袍的身影正背对着他,微微佝偻着腰,似乎正在整理壁龛里的什么东西。
那是一位老年的神职人员。
塞缪尔抱着盒子的手微微收紧了些。他缓步走过去,靴子踩在石地板上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堂里显得格外突兀。
那身影听到脚步声,动作顿了一下,缓缓直起身,转了过来。那是一位面容慈祥但带着岁月刻痕的老人,鼻梁上架着一副老花镜,镜片后的眼睛平静地看向来人。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塞缪尔脸上,随即自然地下移,看到了他怀中那个被深色布料包裹的、方正而沉重的盒子。
塞缪尔没有向前走得太近,在距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住了脚步。他没有尝试用任何语言去解释,那注定是徒劳的。
他只是沉默地,用那双微微颤抖着的手,小心翼翼地将包裹盒子的厚布掀开一角,露出了下方材质冰冷、色泽黯沉的木质表面——
然后,他双手捧着它,微微向上托起,像一个无声的呈递。他抬起眼,目光越过那方小小的盒子,迎上老人温和的视线。
喉结滚动,在这片绝对的安静中,他吐出了唯一一个或许能被理解的单词:
“please.”
只有一个单词,它没有说明来意,没有解释缘由,只是将最核心的诉求——求助——毫无保留地摊开在了眼前这位上帝仆人的面前。
老人的目光从塞缪尔的脸,缓缓移到他手中捧着的盒子上,那平静的面容上流露出一丝了然与悲悯。
他沉默地点了点头,没有追问任何话语。他伸出手,不是去接那盒子,而是掌心向上,轻轻指了指旁边的长椅,示意塞缪尔可以坐下,可以暂时将这份沉重的负担放下。
语言的高墙依然矗立,沉默横亘在两人之间。但在这一刻,关于悲伤与安息的古老共识,已然达成。
做完这一切,老人微微颔首,便转身,步履平稳地朝着祭坛后方一道不起眼的小门走去,身影很快消失在阴影里。
塞缪尔依言坐下,将重新盖好的骨灰盒放在身侧的座位上。教堂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以及长明烛燃烧时极其细微的噼啪声,空旷的寂静包裹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