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纽约(2 / 2)

卡文迪许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下撇了一下,一个转瞬即逝的、充满轻蔑的表情。

“压迫感?”他重复道,语调里浸透着冰冷的嘲讽,“无非是又一座更高的巴别塔,试图触摸他们永远无法理解的天穹。将数以万吨计的钢铁与混凝土悬置于虚空之上,除了证明他们那永无止境的、挑战自然秩序的狂妄野心外,别无意义。终有一日,重力会收回它的一切。”

塞缪尔敏锐地捕捉到了那话语中几乎凝成实质的、对人类造物乃至人类本身的厌弃。他眉头微蹙:“你似乎…对人类整体抱有相当大的负面看法?”

卡文迪许仿佛听到了一个不够严谨的学术术语,轻轻摇头,“看法?不,这只是基于观察的结论。”他的目光望向那座城市,如同在审视一个嘈杂而混乱的培养皿,“他们自称理性的化身,却无时无刻不被最原始的情感和欲望驱动。他们建立秩序,却又痴迷于制造混乱。他们恐惧未知,却又疯狂地制造着自己也无法控制的造物。他们一边用‘疯狂’来指责一切超出他们狭隘认知的存在,比如我们,一边却又将最高的赞誉和关注,献给那些将自身性命置于绝对风险之下的同类——”

塞缪尔沉默片刻,最终摇了摇头:“我无法认同这种……全盘的否定。理性或许稀缺,但它存在。正是这一点点理性的微光,驱使着一些人去探索、去建造、去试图理解自身和宇宙。这本身就值得尊重。”

卡文迪许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仿佛气流穿过冰缝的轻笑。“探索?建造?啊,说到这个…”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那高耸的双塔,“您是否记得,几年前,那个在这两座塔楼之间,非法架起钢丝,并在上面行走、舞蹈甚至躺下休息的人?那个叫菲利普的法国走钢丝者。”

塞缪尔点了点头,那是一次举世震惊的壮举亦疯狂行为。

“看,”卡文迪许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愉悦的冰冷,“这就是您所称赞的‘理性微光’最极致的体现?冒着粉身碎骨的风险,违反一切法律与安全条例,将生命悬于一线,只为完成一次……毫无实际效用、仅仅为了满足个人虚荣与挑战欲望的表演。”

“神秘学家追寻世界的行为,探寻表象之下的规律,你们称之为‘疯狂’。”他继续道,瞳孔锁住塞缪尔,“那么请问,这种将自身性命与公共秩序置于如此儿戏境地的、纯粹非理性的冒险,又与‘疯狂’何异?甚至更为…空洞可笑。”

“人类指责我们疯狂,”他最终宣判道,语气平淡却字字诛心,“只因我们窥探的深渊,与他们热衷攀登的悬崖,并非同一处罢了。本质上,并无高下之分。甚至,我们的探索或许还更……诚实一些。”

塞缪尔沉默了片刻,海风卷过两人之间无形的战场。最终,他缓缓开口,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力量:

“或许正因为我们深知理性的脆弱与情感的狂澜,才会试图去建造高塔,去行走钢索。这不是因为完美,而是因为不完美。我们在挣扎中试图触碰更高处,在恐惧中试图证明勇气,这本身……就是人性的一部分,混乱,但真实。而非像某些存在一样,仅仅站在岸边,冷眼评判浪潮的起落。”

他的话语像一块投入冰海的石头,虽未激起波澜,却沉重地坠入深处。

卡文迪许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许久,他才极轻地、几乎无声地说道:

“有趣的辩护。但愿您这份对‘人性’的信念,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足够支撑您看清……真正的浪潮究竟是什么。”

卡文迪许的目光又移到双子塔上,那冰冷的瞳孔深处仿佛倒映着某种未来的、燃烧的幻影。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预言般的笃定:

“无论此刻它们看起来多么坚固,多么辉煌……但请记住,所有试图触摸天际的造物,其根基都立于流沙之上。辉煌越是夺目,倾覆时的尘埃便越是窒息。无一例外。”

塞缪尔闻言,转头看向卡文迪许的侧脸。那张苍白的面容上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如日升月落般自然的物理定律。

他沉默了片刻,目光在卡文迪许的侧脸与远方象征着人类伟力的塔楼之间游移。最终,他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针锋相对的冷静:

“也许吧。万物终有尽时。”

他微微停顿,语气陡然一转,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却足以刺破对方超然姿态的讥诮:

“但我想,你应该是……看不到那一天了。”

空气瞬间凝固。海风的呜咽仿佛被无限拉长。

卡文迪许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千分之一秒。他极其缓慢地转过头。那双眼睛完全聚焦在塞缪尔脸上,那里面不再是纯粹的审视或冷漠,而是骤然掀起了某种极度危险的波澜——那是一种被冒犯的、被触及了核心的冰冷惊愕。

他看到了塞缪尔眼中那毫不退让的、同样冰冷的平静。

几秒钟的死寂。仿佛连海浪都为之停滞。

然后,卡文迪许脸上那丝惯常的、虚无的弧度重新浮现,“有趣的观点,莱恩先生。”他的声音轻柔得像毒蛇滑过冰面,

“非常……有趣。”

说完,他如同融入雾气般,悄然后退,转身离开了甲板,留下塞缪尔独自面对愈发清晰的、巨大而陌生的纽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