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对饮(2 / 2)

他缓缓放下手中的食物,摘掉了油腻的手套,动作忽然间变得认真起来。

“哇哦,”他轻轻吐出一口气,眼神里的热情稍稍褪去,多了几分审视,“眼光够毒的。没错,我是。”

他大方地承认了,但紧接着,他的语气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甚至有一点防御性的尖锐,“别告诉我……你是那种认为我们该被绑上火刑架的‘极端种族主义者’?这趟旅程刚开始,我可不想惹上麻烦。”

塞缪尔听到这个反问,眉头立刻蹙起,脸上掠过一丝清晰可见的不悦与反感。

“当然不是。”

他的反驳迅速而肯定,声音里带着一种对那种狭隘思想的天然蔑视,“我的看法与那些基于恐惧和无知的偏见毫无关系。”

看到塞缪尔迅速而坚决的否认,以及那份毫不作伪的厌恶,年轻人……或许现在可以称他为一位“神秘学家”明显地松了一口气,肩膀放松下来。

那爽朗的笑容又重新回到他脸上,仿佛刚才那瞬间的紧张从未发生过。

“太好了!”他笑道,甚至轻松地拍了一下桌子,“我就说看您不像那些老古板!说真的,遇到个能正常说话的人可真不容易。”

他的好奇心显然又被勾了起来,身体再次前倾,压低了声音,仿佛在分享一个刺激的秘密:

“所以……您对我们这种人,到底是什么看法?我很好奇。毕竟您一眼就认出来了,肯定不是毫无了解。”

塞缪尔沉吟了片刻,似乎在斟酌词句。他看向窗外翻滚的海浪,然后转回目光,眼神坦诚而认真。

“以我浅薄的思想来看。”

他开口道,声音平稳而清晰,“神秘学家是执着的探路者。他们在主流认知的边界之外摸索,尝试解读世界运行中那些尚未被常规科学编码的‘噪音’。”

他的话语中没有丝毫轻蔑,反而带着一种冷静的赞赏,说出这句话时,他的脑海里想的是北方哨歌那个独行的身影,好在现在理线学不再只需要她一个人扛了。

“这是一种需要极大勇气和智慧的行为。毕竟,”他补充道,嘴角似乎有一丝极淡的、理解的笑意,“敢于承认并去探索自身无法完全理解的事物,本身就非同寻常。”

年轻的神秘学家听得眼睛发亮,仿佛遇到了知音。

“解读世界的‘噪音’!这个说法太棒了!”他兴奋地说,“很多人只觉得我们是怪胎,或者故弄玄虚。但您说得对,那只是另一种…呃…频率?需要不同的‘接收器’。”

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笑得更加开心了。

两人之间的气氛彻底缓和下来,甚至比之前更加融洽。

一场意外的身份揭露,反而因为塞缪尔出乎意料的理解和尊重,打开了一扇更深入交谈的大门。

年轻的神秘学家眼睛一亮,仿佛被塞缪尔的理解与赞赏彻底点燃了兴致。

“哈!为这个,值得喝一杯!”他笑着说道,语气里带着一种找到同道中人的兴奋。

他变戏法似的从身旁的椅子上拎出一瓶用白色餐巾包裹的香槟。塞缪尔之前竟然没注意,那里还放了个小冰桶。

瓶身上标签简洁而优雅,透露着其不俗的身价。

“尝尝这个,”他将瓶子略显笨拙地放在桌上,金黄色的酒液在玻璃瓶内轻轻晃动,“是我自己偷偷带上船的一点小‘补给’,味道还不错。”

他脸上带着分享宝贝般的自豪笑容,开始试图拧开那被铁丝网紧紧箍住的软木塞。

然而,他徒手努力了几下,那软木塞纹丝不动。

他愣了一下,随即拍了拍额头,露出一个懊恼又好笑的表情:“啊哦……光顾着高兴,忘了最关键的家伙事儿!”他指的是开瓶器。

“稍等我一下!”他冲塞缪尔咧嘴一笑,动作敏捷地站起身,“我去找侍者要一个,很快!”

说完,他便转身朝着餐厅服务台的方向快步走去,步伐轻快,海军蓝的背影很快融入餐厅内零星的人影中。

塞缪尔独自留在桌边,目光掠过那瓶冰镇得恰到好处的香槟,瓶身上凝结的水珠正缓缓滑落。

又看了看对面餐盘里那只被“尊重”得十分彻底的龙虾残骸,嘴角不由得勾起一丝极淡的、真实的笑意。

这位神秘学家的行事风格,还真是……率直得令人措手不及。

没过多久,对方便拿着一个闪亮的标准开瓶器回来了,脸上带着完成任务般的得意。

“搞定!”

他重新坐下,这次手法专业了些——熟练地解开铁丝笼,用毛巾包住瓶底,然后稳稳地转动瓶身。

“啵!”

一声清脆却并不突兀的轻响,一股极细的白雾从瓶口逸出。软木塞被完美地取出,没有溅出一滴酒液。

他笑着先给塞缪尔面前的水晶香槟杯斟上,浅金色的酒液涌入杯中,瞬间泛起极其活跃、细密如珠链般的气泡,升起一团诱人的、带着果香与烤面包香气的白雾。

然后他才给自己倒上。

“来,”他举起杯,眼神明亮,“为…嗯…为不被理解的探路者,和能理解他们的眼睛?”他尝试着找到一个合适的祝酒词,笑容真诚。

塞缪尔端起酒杯,杯壁冰凉,指尖能感受到气泡轻微破裂带来的震动。他欣然与之轻轻碰杯。

“叮——”一声清脆的微响。

“敬探路者。”塞缪尔附和道,语气平稳。

他抿了一口。

酒液冰凉清爽,口感却异常醇厚复杂,先是清新的柑橘与白色水果风味绽放,随即带来一丝微妙的烤坚果与烘烤面包的香气,气泡在舌尖跳跃,细腻而持久。

这确实是一款品质极佳的香槟,远非船上提供的普通酒水可比。

“怎么样?”对方期待地看着他,像个等待夸奖的孩子。

“非常出色。”塞缪尔诚实地赞赏道,又品了一口,“你的‘补给’品味很高。”

年轻人开心地笑了,也大大地喝了一口,满足地叹了口气:“好东西就得跟懂的人分享才对味!一个人喝多没意思。”

冰凉的香槟,窗外无垠的大海,再加上一个身份特殊却意外投缘的旅伴……塞缪尔感到登船以来一直紧绷的神经,在这一刻奇异地松弛了几分——

几杯醇厚的香槟下肚,气氛愈发融洽。

海风透过微开的舷窗缝隙送入清凉,与杯中不断升腾的细密气泡相映成趣。

塞缪尔看着眼前这位性情外放、学识似乎也不浅的神秘学家,一个念头再次浮上心头。

他斟酌着词语,指尖轻轻摩挲着冰凉的杯脚,状似随意地开口:“这艘船就像一个移动的小世界,汇聚了各式各样的人。说起来,登船前,我曾听说一位……嗯,颇为独特的朋友,似乎也会在这趟旅程中。”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对方脸上,捕捉着任何细微的反应,“一位对‘界限’颇有研究的先生。”他用了阿莱夫在书中隐含的主题,试图作为一个模糊的试探。

然而,对方闻言,脸上却浮现出纯粹的、毫不作伪的疑惑。

他眨了眨那双浅褐色的眼睛,努力思索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香槟杯在他手中轻轻晃动。

“对‘界限’有研究的独特朋友?”他重复了一遍,语气里满是茫然,“在这条船上?说真的,除了您,我还没感应到哪个同行有这种……嗯,这种深度的气息。”

他笑了笑,带着点自嘲,“可能我修为还不够?或者您这位朋友特别擅长隐藏?”

塞缪尔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那困惑看起来非常真实,不像是伪装。他心下暗忖,看来不是他。

阿莱夫口中的“朋友”,恐怕要等到纽约,或者以更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现了。

他正欲将这个话题轻轻带过,对方却突然猛地一拍自己额头,发出“啪”的一声脆响,脸上畅快的表情瞬间被一种“大事不妙”的懊恼所取代。

“噢!糟了!”他低呼一声,赶紧扶稳差点被自己带倒的香槟杯,“光顾着喝酒聊天,把正经事给忘了!”

塞缪尔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一怔,疑惑地看向他:“怎么了?”

年轻人一脸懊丧,语速飞快地解释:“是我得去伺候……呃,也不能算伺候,就是得按时给‘那位’送饭。那位不大喜欢跟人打交道,餐厅这种地方是他不会轻易踏足的,一日三餐都得准时送到舱房里去。”

他做了个夸张的、表示“难以理解”的表情,“我本来算好时间,自己吃完就去取餐送过去的,结果……”

他指了指空了的香槟瓶和眼前的狼藉,哭丧着脸,“全给忘了!‘那位’对时间要求苛刻得离谱,这下肯定要不高兴了!”

他匆忙站起身,胡乱整理了一下略显凌乱的西装,脸上还带着酒意熏染的微红,但眼神已经恢复了清醒和急切。

“抱歉抱歉,我得立刻去厨房了!希望‘那位’今天心情好点,别又给我甩脸色看!”

他冲塞缪尔投去一个无奈又带着歉意的笑容,仿佛在说“你懂的,这种怪人很难搞”。

“这酒喝得真痛快,下次再聊!”

说完,他几乎是小跑着离开,忽然又刹住脚步,猛地回头,隔着几张餐桌朝塞缪尔喊道:“嘿!那瓶酒!送你了!独饮也有独饮的乐趣!”

他脸上带着匆忙间挤出的灿烂笑容,挥了挥手,不等塞缪尔回应,便再次转身,身影迅速消失在餐厅华丽的门廊拐角处,留下塞缪尔独自对着窗外的大海和桌上残余的香槟。

塞缪尔看着他消失的方向,略微怔了一下,随即目光落回桌上。

那瓶喝了一半的优质香槟静静地立在冰桶里,金黄的酒液在灯光下折射出诱人的光泽,细小的气泡仍在不断地、执着地从杯底升腾。冰桶外壁凝结的水珠缓缓滑落,在白色餐巾上洇开深色的水痕。

餐厅的喧嚣似乎在这一刻被稍稍推远。塞缪尔独自坐在窗边,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湿润的瓶身。

他忽然轻轻笑了一下,摇了摇头,低声自语:

“嗯~……好像忘了问他叫什么名字了。”

语气里带着一丝淡淡的惋惜,却又并非真正的懊恼,更像是一种对这段突如其来、又戛然而止的奇妙邂逅的玩味注脚。

他知道了一个身份——神秘学家,分享了一瓶好酒,进行了一场愉快的交谈,却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他拿起酒瓶,为自己缓缓斟上小半杯。气泡欢快地涌起。

他举起杯,对着窗外浩瀚的大西洋,像是向那位不知名的、热情又健忘的神秘学家致意,然后轻轻啜饮了一口。

冰凉的酒液滑过喉咙,带着一丝微妙的甘甜和余韵。这瓶未被带走的香槟,成了一个具体的纪念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