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风从木屋窗棂钻进来,卷着几片枯黄的松针落在桌角,刘星重新端起那碗,指尖摩挲着粗瓷碗沿的纹路,指腹下的凹凸感像是在反复触碰过往的岁月。沉默了约莫半炷香的时辰,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几分被岁月磨过的沙哑,却又透着一股沉甸甸的温柔 —— 那是提及心尖上的人时,才会有的柔软。
“副统领,赵兄,军师,不是我刘星忘了背嵬军的誓言,也不是我贪生怕死躲在这山里……” 他低头看着碗中沉淀的茶叶,像是在透过那片深绿,看见多年前的景象,“你们都知道,我家早年是做丝绸生意的,家父当年走南闯北,结识了严家的掌柜 —— 也就是勤勤的父亲。两家一来二去熟络了,又瞧着我和勤勤年纪相仿,就定下了婚约。”
说到 “勤勤” 两个字时,他的声音明显轻了些,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周羽三人没有插话,只是静静听着,赵虎原本紧绷的脸渐渐缓和,林文轩收起折扇,指尖轻轻搭在桌沿,目光落在刘星脸上,带着几分了然 —— 能让一个当年敢冲金兀术阵前的悍将如此牵挂的,定是段刻骨铭心的情分。
“我第一次见勤勤,是在上元节。” 刘星的嘴角不自觉地向上弯了弯,眼中闪过几分怀念,“那天家父带着我去严家铺子对账,正好勤勤在铺子里帮她娘理账本。她穿着件水绿色的襦裙,梳着双丫髻,发梢系着两个小小的银铃,一走路就‘叮铃’响。我当时正拿着个糖画走神,没留神撞翻了她手里的砚台,墨汁溅了她一裙子。”
他顿了顿,像是在回忆当时的窘迫,又像是在回味那份青涩:“我吓得赶紧道歉,还掏出身上所有的碎银子要赔她裙子。可她没生气,反而笑着说‘没关系,洗一洗就好了’,还从袖袋里掏出块绣着兰草的手帕,帮我擦了擦溅在手上的墨汁。那手帕上有股淡淡的皂角香,我到现在都记得。”
“后来我常借着对账的由头去严家铺子,有时候是送些家父让带的丝绸样品,有时候干脆就是借口讨杯茶喝。勤勤不像别的大家闺秀那样娇气,她会算账本,会辨丝绸的好坏,甚至还能说几句西域话 —— 那是她跟着父亲跟西域商队打交道时学的。有一次我跟她聊起我练箭的事,说我想从军,想跟着岳将军杀金人,她没像其他人那样劝我‘刀剑无眼’,反而说‘好男儿就该保家卫国,你要是去从军,我就帮你照顾伯父伯母’。”
说到这里,刘星的声音低了下去,指尖开始微微发颤:“现在想来,那时候她就已经把我放在心里了。可我当时年轻气盛,满脑子都是上阵杀敌的念头,没多想就应了句‘好’。谁知道,这一去,家里就出了天大的变故。”
“我从军后,收到家父托人捎来的信,说临安府的丝绸商队出了岔子 —— 运去北方的丝绸被金人劫了,还欠了钱庄一大笔银子。家父急得病倒了,铺子也被钱庄收了去。我想请假回去,可当时郾城之战正紧。我只能回信让家父多保重,说等打完仗就回去帮他。”
“又过了半年,我收到了第二封信,是勤勤写的。” 刘星的声音开始哽咽,他抬手抹了把脸,像是在掩饰什么,“信里说,家父病重不治,走了。钱庄的人来抄家,把家里的东西都搬走了,只剩下一间破屋子。她已经把严家给她的嫁妆当了,帮着还了一部分债,还把我娘接到了严家后院的小屋子里照顾。她说‘你放心打仗,伯母有我呢,等你回来,咱们再想办法’。”
周羽听到这里,握紧了腰间的佩剑,指节泛白。他想起当年背嵬军里的刘星,总是把 “我家那口子”挂在嘴边,说等打完仗就回去办亲事,没想到背后竟是这样的变故。赵虎更是红了眼眶,粗声粗气地骂了句:“那些钱庄的狗东西!还有金人!早晚老子把他们都宰了!”
刘星没有接话,只是继续往下说,声音里的痛楚越来越深:“之后,岳将军…… 岳将军蒙冤,背嵬军散了。我跟着几个兄弟四处辗转,想找机会为岳将军鸣冤,可朝廷到处抓我们这些‘岳家军余孽’。后来我染了风寒,咳嗽不止,越来越重,跟兄弟们走散。”
“我以为我要死了,躺在破庙里,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可就在我快断气的时候,勤勤找到了我。” 说到这里,他的眼中重新有了光,像是黑暗中看到了星火,“她背着个布包,里面装着草药和干粮,见到我的时候,她没哭,只是蹲下来,把我扶起来,喂我喝了碗热水。她说‘我找了你三个月,从临安找到郾城,终于找到你了’。”
“我问她,严家没反对吗?她说,严家的人劝她退婚,说我现在是个无官无权无钱的病秧子,跟着我只会受苦。她跟她爹娘吵了一架,说‘我订的是刘星这个人,不是刘家的家产。他活着,我就跟着他;他死了,我就给他守坟’。说完就背着布包出来找我了。”
“她把我带回了严家后院的小屋子,每天天不亮就去山上采草药,给我熬药。我咳嗽得厉害,晚上睡不着,她就坐在我床边,给我扇扇子,跟我说临安府的趣事,说等我好了,就去乡下买几亩地,种庄稼,过安稳日子。” 刘星的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她自己舍不得吃,把仅有的干粮都留给我,每天就啃几个红薯。我跟她说‘你别管我了,我是个废人,只会拖累你’,她却打了我一巴掌,说‘你要是敢说这种话,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没过多久,我娘的病也重了。勤勤每天要照顾我,还要照顾我娘,给我娘擦身、喂饭、熬药,忙得连轴转。我娘拉着她的手说‘孩子,委屈你了,要是我家刘星对不起你,我就是到了地下也饶不了他’。勤勤笑着说‘娘,我不委屈,能陪着您和刘星,我就很开心了’。”
“我娘走的那天,是个大雪天。” 刘星的声音又开始哽咽,泪水终于忍不住从眼角滑落,滴在粗瓷碗里,溅起小小的水花,“勤勤没钱买棺材,就跟我一起上山砍树,自己动手做棺材。她的手磨破了,流了血,却只是用布条裹了裹,继续砍。下葬的时候,她跪在坟前,磕了三个头,说‘娘,您放心,我会照顾好刘星的’。”
“我的病越来越重,咳嗽的时候会带血。勤勤听说几十里外的山里有个老中医能治肺痨,就背着我去求医。山路又陡又滑,她走一步喘三步,却从来没放下过我。有一次下大雨,我们摔在了泥里,她把我护在怀里,自己浑身是泥,药包却紧紧抱在怀里,没湿一点。”
“老中医说我的病能治,但需要名贵的药材,要很多钱。勤勤就去镇上的绣坊帮人绣帕子,每天绣到半夜,手指都磨出了茧子。有时候还去山上采野果、挖野菜,拿到镇上卖。有一次她为了采悬崖上的灵芝,差点掉下去,幸好被路过的猎户救了。”
刘星抬手擦了擦眼泪,深吸了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我的病慢慢好了,可勤勤却累垮了。她开始咳嗽,脸色越来越差,却总说‘我没事,休息几天就好了’。直到有一天,她绣着帕子,突然晕了过去,我才知道,她也得了肺病 —— 是照顾我和我娘的时候累出来的。”
“老中医说,她的病比我严重,需要长期吃药调理,不能劳累。我把家里仅有的几亩地卖了,换了些药材,带着她躲到了这青云岭。这里清净,没人认识我们,我可以打猎换钱,给她买药。副统领派人来联络岳家军旧部的时候,我看到了信,也想过去找你,想跟着你杀金人,可我不能走 —— 勤勤需要我,我要是走了,她一个人在这里,连口热饭都吃不上。”
他抬起头,看着周羽,眼中满是愧疚和无奈:“副统领,不是我刘星忘恩负义,也不是我忘了‘还我河山’的誓言。只是勤勤为我付出了太多,她把一辈子都赌在了我身上,我不能丢下她。我现在唯一的心愿,就是好好照顾她,让她多活几年,哪怕只是在这山里,过几天安稳日子。”
木屋外的松风更紧了,煤油灯的火苗剧烈地晃动了几下,像是在为这份深情动容。赵虎早已红了眼眶,他却浑然不觉,只是粗声粗气地说:“老刘,你…… 你真是个汉子!弟妹也是个好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