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水经注(2 / 2)

她垂着眼,声音轻得像落在水面的月光:“三年前,父亲载着一船新织的云锦去北方,路过淮河时被水匪劫了 —— 船烧了,货没了,父亲也被他们用刀捅在船板上,连全尸都没留下。我当时抱着账本躲在货舱里,看着火光映红了天,听着父亲的惨叫,连哭都不敢出声。” 说到这里,她声音发颤,抬手擦了擦眼角:“后来我揣着账本一路逃,想找官府报案,可官差见我是个孤女,不仅不帮我,还跟人贩子串通,要把我卖到窑子里去。是翁帮主路过乐河码头,见我被人拽着头发打,冲上来救了我,还把我带回漕帮,教我撑船、识水,让我有了个安身的地方。”

林文轩静静听着,手里的折扇早已停了晃动,眼神里满是怜惜。他抬手给沈纤娘续上杯凉了的米酒,轻声道:“我比姑娘幸运些,却也没好到哪里去。我本是寒门书生,自幼跟着先生苦读,想着能考个功名,让爹娘过上好日子。可十六岁那年,省试本该是我中举,却被个世家子弟用五百两银子买通考官,把我的名字换成了他的。”

他端起酒杯,仰头喝了一大口,语气里满是不甘:“我去府衙告状,却被差役打出门;想找御史递状纸,连宫门都没靠近就被拦了回来。那年冬天,金人犯境,家乡被烧了,爹娘为了护着我,被金兵砍死在院里。我背着爹娘的尸骨逃了三个月,一路上见惯了穷人卖儿鬻女,见惯了世家子弟作威作福,见惯了官兵见了金人就跑 —— 那时候我就想,这世道,怎么就这么不公?”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林文轩放下酒杯,声音里带着酒意,却更显真诚,“若不是遇见世子,我现在怕是早就成了孤魂野鬼。”

沈纤娘握着酒杯的手紧了紧,眼神里满是爱慕,轻声道:“军师才华横溢,跟着周世子虽有大义,可毕竟风险太大 —— 秦相势大,金人虎视眈眈,稍有不慎就是杀头的罪。不如你别跟着世子了,来漕帮吧?翁帮主最看重人才,你来了,咱们一起帮漕帮打理事务,我还能…… 还能陪你看运河的日出日落。”

这话里的情意再明显不过,林文轩却没有回避,反而猛地挺直了脊背,灯笼光映在他眼底,燃起熊熊火光,声音陡然变得慷慨激昂:“姑娘,我跟着世子,从来不是为了安稳,更不是为了权势!你知道吗?世子见寒门书生因没钱送礼,连考场都进不去,当场就砸了府学的大门,逼着考官让所有书生公平应试!有个织锦匠人,手艺比宫里的绣娘还好,却因为出身低微,连给官府供货的资格都没有,世子亲自把他请到侯府,还帮他开了织坊,现在他的锦缎都卖到了西夏!”

他越说越激动,站起身来,船身虽晃,他却站得稳如泰山:“世子常说,这天下不是世家大族的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他要让有本事的人,不管是寒门书生、匠人、船工,都能有上升的渠道,不用靠送礼,不用靠关系,不用一辈子落在世家子弟后面!他要让穷人不再饿肚子,不再被水匪欺负,不再被官兵压榨!他要练强兵,把金人赶出中原,让咱们汉人不用再受外族的气!”

“我林文轩穷过、苦过、被欺负过,我知道那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滋味!我知道一个男人在夜深人静哭泣的滋味!” 他指着远处乐河府的方向,声音里满是坚定,“世子能给天下人带来希望,能让这世道变得公平,就算跟着他粉身碎骨,我也心甘情愿!我要亲眼看着,世子把秦相这样的奸臣拉下马,看着寒门子弟能靠自己的本事做官,看着运河上的船工能安稳撑船,看着金人再也不敢踏过淮河一步!”

沈纤娘坐在那里,听得眼睛发亮,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掉,却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激动。她站起身,走到林文轩面前,声音哽咽却坚定:“军师,我懂了!是我眼界窄了!那我不劝你来了,我跟着你!你跟着世子做大事,我就帮你打理好身后的事,空闲时帮漕帮处理账本、管码头,不让你有后顾之忧!”

她说完,忽然想起自己刚才的表白,林文轩还没回应,脸颊瞬间红透,连忙低下头,手指绞着裙摆,声音细若蚊蚋:“那个…… 我刚才说的…… 就是…… 你还没……”

林文轩看着她窘迫的模样,心里一暖,刚才的慷慨激昂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温柔。他抬手轻轻拂去她脸上的眼泪,轻声道:“纤娘,你的心意,我懂。”

运河上的月色愈发清亮,云絮早已散尽,银辉倾泻在乌篷船的竹篾顶上,落进船里时,竟像是撒了层细盐似的,把矮桌上的酱鸭、藕片都染得泛着柔润的光。锡壶里的米酒还在冒着轻烟,酒香混着岸边飘来的芦苇气息,在风里缠缠绕绕,连水波晃荡的节奏都慢了几分。 沈纤娘忽然起身,从船尾的布包里取出个长箫。萧身是深褐色的紫竹所制,管身上刻着细碎的云纹,尾端系着枚小小的玉坠,想来是她珍藏多年的物件。她坐回小凳上时,指尖轻轻摩挲着萧身,抬眼看向林文轩,嘴角弯起的弧度比之前更软:“文轩哥,我吹支曲子给你听吧?”

这话出口,连空气都似顿了顿。不知何时起,她已从 “军师” 改称 “文轩哥”,没有刻意的铺垫,却像运河里的水波漫过青石,自然得让人心头一暖。林文轩握着折扇的手微顿,随即轻轻点头,目光落在她指尖的紫竹萧上,眼底漾开温和的笑意:“好。”

沈纤娘垂眸,将萧管凑到唇边。先是一声轻吐的气音,像晚风掠过芦苇梢,紧接着,《临江仙》的旋律便缓缓流淌出来 —— 正是苏轼笔下 “夜饮东坡醒复醉” 的那首。箫声初起时带着几分慵懒,仿佛真有个醉客踏着月色归来,脚步踉跄间,还能听见夜风里的虫鸣,恰如词里 “归来仿佛三更” 的闲适,落在水面上,竟让水波都跟着慢了晃荡的节奏。

竹萧的音色本就清润,经沈纤娘吹出来,更添了几分柔婉。吹到 “家童鼻息已雷鸣” 时,她指尖稍顿,箫声里竟掺了点俏皮的轻颤,像是在模仿那沉沉的鼻息,惹得林文轩眼底的笑意更深;转而到 “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箫声骤然开阔起来,调子沉了几分,带着种孑然独立的旷达,仿佛真能看见词人倚着竹杖,静听江水拍岸的模样。运河里的风似乎也懂这旋律,顺着箫声的方向吹过来,把竹灯笼的光吹得轻轻晃荡,映在沈纤娘垂着的眼睫上,投下细碎的阴影。

月色此刻像是被箫声吸引,越发清亮地洒在她身上。月白粗布裙的裙摆垂在船板上,随着她按箫的动作轻轻动着;素银簪子插在松松的垂云髻里,偶尔有一缕碎发被风吹到颊边,她也只顾着专注吹奏,浑然不觉。玉坠随着箫管的晃动轻轻碰撞,发出 “叮” 的细碎声响,与箫声、水声混在一起,竟像是天然的伴奏。

林文轩静静坐着,手里的折扇早已停了晃动。他望着沈纤娘吹奏的模样,听着那支《临江仙》,只觉得连呼吸都轻了几分。箫声吹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 时,调子里添了丝不易察觉的怅然,想来是沈纤娘想起了自己的身世,那怅然里却没有颓丧,反而藏着几分坚韧;到 “夜阑风静縠纹平”,箫声又渐渐平和下来,像是风波过后的江水,终于归于平静,连水面上的波光都跟着柔了,仿佛真能看见 “縠纹平” 的模样。

最后一句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沈纤娘吹得格外轻缓,箫声渐渐淡去,却没有戛然而止,而是像水汽一样慢慢散开,余音绕着小船飘了许久,才渐渐融进月色里。她放下萧管时,脸颊泛着淡淡的红,许是吹奏得久了,连呼吸都带着点轻喘,玉坠还在萧尾轻轻晃着。

运河上静了片刻,只有水波轻轻拍着船身的声音。林文轩看着她,声音里带着几分赞叹:“没想到沈姑娘不仅精通《水经注》,箫声也这般动人。这首东坡先生的《临江仙》,被你吹得有了江海的意境。”

沈纤娘耳尖微微发红,却敢抬眼与他对视,语气里带着点认真:“这首词我一直很喜欢,尤其是‘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总觉得能让人心里的烦忧都散了。以前父亲还在时,我常吹给他听……” 说到 “父亲” 二字,她声音轻了些,随即又扬起笑,“现在吹给文轩哥听,也很好。”

风又吹过,带着芦苇的气息和淡淡的酒香。月色依旧清亮,小船在水面上轻轻晃着,竹灯笼的光映着两人的身影,倒像是把这运河的月夜,都酿成了一杯温软的酒。

箫声又起。

林文轩被这箫声勾得心头微动,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他本就爱诗词,此刻听着熟悉的词句被箫声演绎得如此动人,竟忍不住想跟着唱和。等箫声落到 “夜阑风静縠纹平” 时,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温润,与箫声交织在一起:“夜阑风静縠纹平 ——”

沈纤娘吹箫的动作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惊喜,随即又加快了指法,箫声变得更加流畅,像是在回应他的唱和。林文轩的声音渐渐放开,从 “小舟从此逝” 起,调子里添了几分释然,与箫声缠绕着飘向河心,落在泛着银辉的水波上:“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

沈纤娘的箫声忽然慢了下来,反复奏着最后一句的旋律,林文轩也跟着重复,一遍又一遍:“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起初还是清晰的唱和,后来声音渐渐轻了,却依旧带着缱绻的意味,像是怕惊扰了这月夜,又像是舍不得这份难得的安宁。运河上的水波似乎也慢了,粼粼的波光随着箫声与歌声轻轻晃荡,岸边的芦苇丛静悄悄的,连虫鸣都弱了,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听着这两人的和声。

不知重复了多少遍,林文轩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眼皮也开始发沉。方才喝的米酒虽不烈,却架不住喝了不少,再加上此刻箫声温柔,月色静好,又与沈纤娘聊得投机,心里的防备与紧绷全都卸了下来,只觉得浑身放松得厉害。他想再开口,却发现喉咙发不出声音,眼前沈纤娘的身影渐渐模糊,箫声也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最后只记得那一句 “江海寄余生”,便彻底没了意识,头轻轻靠在船舷上,呼吸也变得均匀起来 —— 他竟就这么睡着了。 沈纤娘吹完最后一个音,才发现对面的林文轩已经没了声响。她放下箫管,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借着灯笼光一看,只见他眉头舒展开来,嘴角还带着浅浅的笑意,显然睡得安稳。月光落在他的脸上,她忍不住伸出手,指尖快要碰到他的脸颊时,又轻轻缩了回来,脸颊却早已红透 —— 这还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一个男子睡着的模样,心里像揣了只小兔子,“怦怦” 直跳。

她想起舱里还有条薄毯,是白天准备的,怕夜里着凉。便转身钻进船舱,小心翼翼地把毯子抱出来,动作轻柔地盖在林文轩身上。毯子刚碰到他的肩膀,他似乎动了动,沈纤娘吓得屏住呼吸,等确认他没醒,才松了口气,轻轻将毯子拉到他的胸口,又把他垂在桌角的衣袖往里掖了掖。

做完这一切,她没有回到对面的小凳上,而是在林文轩身边的船板上坐下,轻轻依偎在他的胳膊旁。船身随着水波轻轻晃荡,像小时候父亲摇着商船时的感觉,让她心里格外安稳。她抬头看向月色,又低头看了看身边熟睡的林文轩,想起白天他指点自己《水经注》的认真,想起他说起跟着周羽的大义时的激昂,想起他刚才跟着自己唱和时的温柔,眼眶忽然有些发热 —— 多年来的委屈与孤独,好像在这一刻都被抚平了。

她轻轻攥着毯子的一角,声音轻得像梦呓:“文轩哥,有你在真好……” 晚风拂过,带着芦苇的清香,灯笼里的烛火轻轻跳动,映着两人依偎的身影,落在泛着银辉的运河上,成了这夜里最温柔的风景。没有人知道,此刻船舷边的低语,会成为日后无数个日夜里,两人心中最珍贵的回忆;也没有人知道,这一夜的月色与箫声,会让两个原本孤独的人,从此有了共同的牵挂与方向。

运河的水波依旧在晃,岸边的芦苇依旧在沙沙作响,而乌篷船里的人,一个睡得安稳,一个睡得温柔,任时光在这静谧的夜里慢慢流淌,只觉得这样的时刻,能久一点,再久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