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后的张家坳,总被一层灰蒙蒙的雾气笼罩着,早晚的风带着刺骨的凉意,刮在人身上像小刀子似的。宋茜的咳嗽已经断断续续拖了一个多月,起初只是晨起时咳几声,她没当回事,也不敢跟张仙凤说——自从上次为了探望秀兰被打得后背青紫,她在这个家里就更谨小慎微,连喘气都怕引来责骂。
这些日子,张仙凤像是故意磋磨她,把家里最累的活都堆给了她。天不亮就让她起来挑水,水缸要挑得满满当当,一趟趟往返于村口的井和院子,山路崎岖,她单薄的身子扛着沉甸甸的水桶,走一步晃三晃;白天要下地割麦、喂猪喂鸡,还要洗衣做饭,一刻也不得停歇;到了晚上,别人都睡下了,她还得在煤油灯下搓麻线,常常熬到后半夜,眼睛熬得通红,手指也被麻线勒出了一道道血痕。
咳嗽渐渐加重了,从晨起咳变成了日夜咳,有时候咳得厉害,她能把眼泪都咳出来,胸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着,疼得喘不过气。她想歇一歇,可张仙凤的眼睛像盯梢的鹰,只要她稍微放慢动作,刻薄的骂声就会劈头盖脸砸过来:“吃我的喝我的,连点活都干不动,养你这么个废物有什么用?”
宋茜只能咬着牙硬撑。她的脸色一天比一天苍白,原本就瘦削的身子更显瘦弱,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只剩下一双眼睛还带着点微弱的光。她偷偷藏起的那点草药早就吃完了,想去镇上抓点药,可口袋里空空如也,连一文铜钱都没有——她的零花钱早就给了秀兰当药钱,平日里张仙凤把钱把得死死的,别说买药,就连想多喝一口热水都要看脸色。
这天清晨,天刚蒙蒙亮,雾气还没散,宋茜就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惊醒了。她捂住嘴,憋得满脸通红,身子蜷缩在冰冷的土炕上,咳得浑身发抖,五脏六腑都像是移了位。她怕吵醒张仙凤,只能死死咬住嘴唇,把咳声压在喉咙里,直到咳得实在忍不住,才猛地侧过身,对着炕边的泥土地咳了起来。
“咳咳……咳……”一声声咳嗽嘶哑而剧烈,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她咳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低头一看,泥地上竟沾着几点暗红的血迹,像绽开的小红花,刺得她眼睛生疼。她心里一慌,连忙用袖子擦掉血迹,心脏“咚咚”地跳个不停——她知道,自己的身子怕是真的垮了。
可她不敢声张,挣扎着爬起来,穿上那件洗得发白、打了好几块补丁的粗布衣裳,强撑着走出房门。院子里的露水打湿了地面,踩上去滑溜溜的,她走得摇摇晃晃,胸口的疼痛还在隐隐作祟。
张仙凤已经起来了,正叉着腰站在屋檐下,看到宋茜出来,眉头一皱:“磨磨蹭蹭的,还不赶紧去挑水?等会儿太阳出来了,地里的活还干不干了?”
“知道了,姨母。”宋茜低声应着,拿起墙角的水桶,踉踉跄跄地往村口的井走去。水桶沉甸甸的,压得她肩膀生疼,每走一步,胸口就疼得厉害,咳嗽也时不时冒出来,让她不得不停下来喘口气。
挑完水回来,她又马不停蹄地去灶房做饭。灶房里阴暗潮湿,弥漫着一股柴火的烟味,呛得她直咳嗽。她蹲在灶台前生火,火苗忽明忽暗,映着她苍白的脸。她拿起柴火往灶膛里添,刚一弯腰,一阵剧烈的咳嗽突然袭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
“咳咳……咳咳咳……”她咳得直不起腰,双手紧紧抓住灶台边缘,指节都泛了白。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的味道,她想忍住,可根本控制不住,一张嘴,一口鲜血就喷了出来,溅在身前的柴火上,染红了一片。
眼前瞬间发黑,胸口的疼痛像潮水般涌来,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咚”的一声倒在了灶房的泥地上,水桶从手里滑落,里面的水洒了一地,浸湿了她的衣裳。
宋茜倒在地上,意识渐渐模糊,耳边只剩下自己粗重的喘息声和微弱的咳嗽声。她能感觉到冰冷的泥水浸透了衣裳,冻得她浑身发抖,可她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灶膛里的火苗慢慢变小。
不知过了多久,张仙凤的声音在灶房门口响起:“饭做好了没有?磨蹭了这么半天,想饿死我们娘俩吗?”
她走进灶房,看到倒在地上的宋茜和地上的血迹,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厌恶的神色,而不是丝毫的担忧。“你搞什么鬼?躺在地上装死呢?”她走上前,用脚踢了踢宋茜的胳膊,“快起来!别在这里碍眼!”
宋茜艰难地睁开眼睛,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叫:“姨母……我……我难受……”
张仙凤这才看清她嘴角的血迹和苍白如纸的脸,心里咯噔一下,不是担心,而是怕:“你……你怎么咳出血了?你可别死在我家里,多晦气啊!”
她最忌讳的就是死人,觉得死在家里会影响家里的运气,尤其是会影响儿子张强的前程。看着宋茜奄奄一息的样子,她心里又怕又气,骂道:“真是个丧门星!好好的人怎么就变成这样了?早不病晚不病,偏偏在这时候添乱,浪费我的粮食还不够,还要给我惹晦气!”
宋茜闭上眼睛,眼泪顺着眼角滑落,混合着脸上的泥水,冰凉刺骨。她没想到,自己都咳血晕倒了,张仙凤关心的不是她的死活,而是怕她死在家里晦气。
“姨母……求你……找个郎中……”宋茜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哀求道。
“找郎中?不要钱啊?”张仙凤心疼钱,立刻拔高了声音,“你以为钱是大风刮来的?给你抓药的钱,够给强子买两斤肉吃了!我看你就是装的,想偷懒不干活!”
她说着,又想踢宋茜,可看着宋茜嘴角的血迹和毫无生气的样子,又怕真的把人踢死了,心里犹豫起来。她在灶房里踱来踱去,眉头皱得紧紧的,心里盘算着:要是宋茜真死在家里,传出去村里人肯定会说闲话,而且确实晦气;可请郎中抓药,又要花不少钱,实在心疼。
纠结了半天,晦气终究还是战胜了对钱的心疼。张仙凤狠狠地啐了一口:“算我倒霉!今天就给你请个郎中,要是你敢装病,看我怎么收拾你!”
说完,她不情愿地转身走出灶房,去村里请郎中。临走前,她还不忘叮嘱儿子张强:“你看着点那个丧门星,别让她跑了,也别让她死在屋里,赶紧把她拖到柴房去,省得弄脏了灶房!”
张强是个没心没肺的,听了母亲的话,真的走进灶房,像拖死狗一样把宋茜拖到了旁边的柴房里。柴房里堆满了柴火,阴暗潮湿,到处都是灰尘和蜘蛛网。宋茜被扔在一堆干草上,身上的泥水和血迹混在一起,疼得她意识清醒了一些,却依旧动弹不得。
她躺在干草上,听着外面张仙凤骂骂咧咧地出门,听着张强在院子里哼着小曲,心里一片绝望。这个家,从来就没有给过她一丝温暖,她像一棵无人问津的野草,在风雨中挣扎,如今快要枯萎了,也没有人会在意。
过了大约一个时辰,张仙凤带着村里的李郎中回来了。李郎中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背着一个药箱,走路慢悠悠的。他被张仙凤领进柴房,看到躺在干草上的宋茜,忍不住皱了皱眉。
“李郎中,你快看看她,是不是快死了?”张仙凤站在门口,远远地看着,不愿意靠近,“你可得想办法让她活过来,别死在我家里!”
李郎中没理会张仙凤的话,走到宋茜身边,蹲下身,伸出手指搭在她的手腕上。宋茜的脉搏微弱而急促,李郎中又看了看她的脸色,检查了她的喉咙,摇了摇头:“这孩子是积劳成疾,加上外感风寒,肺腑受损,要是再晚来一步,就真的没救了。”
“什么?这么严重?”张仙凤瞪大了眼睛,不是担心宋茜,而是心疼钱,“那得抓多少药?要花多少钱啊?”
李郎中看了她一眼,语气有些不悦:“治病救人,哪能先谈钱?她这病需要好好调理,我给她开个方子,抓几副药回来煎了喝,再让她好好休息,不能再干活了,不然就算吃了药也没用。”
“还不能干活?”张仙凤立刻不愿意了,“家里这么多活,她不干活谁干?我可没闲钱养一个闲人!”
“你要是不想让她死,就必须让她休息。”李郎中板起脸,“要是她死了,你损失的可就不是药钱了,传出去对你家名声也不好。”
张仙凤心里掂量了一下,觉得李郎中说得有道理,只能不情不愿地说:“行吧行吧,我让她歇几天,你赶紧开方子,尽量少开点药,别太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