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八,天还没亮,铅灰色的天幕压得极低,细碎的雪沫子像盐粒似的撒下来,落在脸上凉丝丝的,钻进脖子里,激起一阵寒颤。陈家小院里却早已热闹起来,吹鼓手们裹着厚厚的棉袄,腮帮子鼓得老高,唢呐和锣鼓声交织在一起,刺破了清晨的寂静,却驱不散空气里的寒凉。
秀兰坐在炕边,身上穿着那件粗糙的红嫁衣,领口和袖口被宋茜连夜绣上了小小的菊花,此刻在昏暗的油灯下,泛着一丝微弱的暖意。她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底的情绪,只有偶尔微微颤抖的肩膀,泄露了她的不安。
宋茜坐在她身边,手里拿着一把木梳,轻轻给她梳理着乌黑的长发。她的咳嗽还没好,说话间带着浓浓的鼻音,时不时要停下来捂住嘴,压抑着喉咙里的痒意,胸口传来一阵熟悉的钝痛。可她不敢表现出来,只强撑着精神,动作轻柔得像怕碰碎了一件珍宝。
“头发要梳顺了,到了婆家,模样要周正些。”宋茜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嫁衣的扣子我给你缝紧了,路上风大,别冻着。”
秀兰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她能感觉到嫂子指尖的微凉,也能听到她压抑的咳嗽声,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疼。她想让嫂子好好休息,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哽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张仙凤掀帘进来,脸上堆着笑,眼神却只落在秀兰身上,像在检查一件即将送出的货物:“都准备好了吗?迎亲的队伍快到了,可别耽误了吉时!”她看到宋茜还在给秀兰梳头,皱了皱眉,“磨蹭什么呢?头发随便梳梳就行了,嫁过去是当媳妇的,又不是当小姐!”
宋茜没理她,依旧细心地给秀兰挽了个简单的发髻,插上一朵红绒花——那是秀红用自己攒的零花钱买的,小小的一朵,却红得刺眼。“好了。”宋茜扶着秀兰站起身,悄悄从衣襟里摸出一个小小的布包,趁张仙凤转身招呼客人的空档,飞快地塞进秀兰的袖筒里,“拿着,贴身放好。”
秀兰一愣,指尖触到布包里硬硬的纸币,心里一暖,又一酸。她知道,这是宋茜省吃俭用攒下来的钱,或许是卖草药的零碎钱,或许是帮人绣花的工钱,每一分都来得不易。她想推回去,却被宋茜按住了手。
“别让娘看见。”宋茜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急切,“到了婆家,手里有钱心里不慌。要是受了委屈,别硬扛,也别像秀梅姐那样忍气吞声,该反抗就反抗。实在不行,就拿着这钱回娘家,嫂子永远在这儿等你。”
“嫂子……”秀兰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顺着脸颊往下淌,砸在红嫁衣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哭什么哭!”张仙凤回过头,看到秀兰在哭,脸色立刻沉了下来,“大喜的日子,哭哭啼啼的多不吉利!快把眼泪擦干,让人家看到了,还以为我们家欺负你了!”
宋茜赶紧拿出帕子,帮秀兰擦干眼泪,轻声安慰:“别哭了,今天是你的好日子。到了婆家,好好照顾自己,记得嫂子说的话,别太软弱。”
秀兰用力点了点头,把眼泪憋了回去,紧紧攥着袖筒里的布包,那点温热的触感,成了她此刻唯一的慰藉。
迎亲的唢呐声越来越近,伴随着一阵鞭炮声,赵老三的声音在院门外响起:“亲家母,我来接秀兰了!”
张仙凤立刻换上笑容,快步迎了出去:“来了来了!快进屋暖和暖和!”
宋茜扶着秀兰,一步步走出房门。院子里挤满了看热闹的村民,有的踮着脚尖往里看,有的交头接耳地议论着。
“秀兰这丫头真可怜,十六岁就嫁给四十岁的瘸子。”
“话不能这么说,赵老三家里有地,彩礼又多,秀兰嫁过去不受罪。”
“不受罪?赵老三的娘可不是好相处的,之前的媳妇就是被她磋磨跑的。”
“唉,女孩子家的命,不都是这样吗?能嫁个有饭吃的人家,就不错了。”
这些议论声像针一样扎在秀兰心上,也扎在宋茜心上。宋茜扶着秀兰的手更紧了些,用眼神示意她别往心里去。
赵老三一瘸一拐地走进院子,身上穿着一件新做的蓝布褂子,脸上带着憨厚的笑容,眼神直勾勾地看着秀兰。他身后跟着几个抬花轿的汉子,花轿是红色的,上面绣着简单的龙凤图案,在白雪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刺眼。
“秀兰,走吧。”赵老三走上前,想要去扶秀兰。
秀兰下意识地往宋茜身后躲了躲,眼里满是恐惧。宋茜挡在她身前,看着赵老三,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警告:“赵大哥,秀兰年纪小,到了婆家,还请你多照顾她。她要是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好好说,别打骂她。”
赵老三愣了愣,随即点了点头:“嫂子放心,我会好好对秀兰的。”
张仙凤在一旁不耐烦地说:“哎呀,这话说的,我们家秀兰勤快懂事,怎么会挨骂?快走吧,吉时快到了!”
她推着秀兰,往花轿走去。秀兰的脚步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每走一步,都像是在告别自己的过去。她回头看了一眼宋茜,又看了一眼站在门口偷偷抹眼泪的秀红,心里满是不舍。
“姐!”秀红忍不住哭出声来,想要冲过去拉住秀兰,却被陈建业拦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