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辙的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点了点头。
他接过老铁递来的一盏崭新的、亮得晃眼的摩托车大灯,转身,毫不拖泥带水地消失在更深的巷子里。
天桥底下,一个叫小唤的瘦弱男孩正蹲在地上,用半截粉笔认真地在水泥地上写着一个个名字。
粉笔灰沾满了他的手指和衣角,但他毫不在意。
他有一个奇怪的能力,能记住每一个从他身边经过的陌生人的名字,三百二十七个,一个不多,一个不少,而且从不忘记。
言辙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路过。
小唤忽然停下笔,猛地抬头,像一只警觉的猫,黑白分明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言辙:“你身上有‘消失’的味道。”
言辙的脚步第一次停顿下来,他有些意外地看向这个浑身脏兮兮的男孩。
小唤没有丝毫畏惧,他指了指地上一个刚被擦掉的痕迹,无比认真地说道:“昨天,我在这里写了‘言辙’两个字。今天我照例擦掉重写的时候,发现笔画变轻了……你的名字,它在逃跑。”
说着,他从破旧的口袋里掏出另外半截红色的粉笔,像是献宝一样递过去:“这支颜色深,不容易被擦掉。你要不要我帮你多写几次?”
穿过两条街,巷尾那家名为“入骨”的刺青铺还亮着灯。
阿记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铺子里的墙上,挂满了早已褪色的名单,上面的人名大多已经模糊。
言辙掀开衣摆,露出肩胛骨的位置。
那里曾经有一道用特殊金粉纹下的词条——【概念编织者】,是他的核心与根源。
如今,那片皮肤光洁如新,只剩下一片刺目的空白。
阿记盯着那片空白看了很久,久到空气都仿佛凝固。
他一言不发,拿起消过毒的刺青针,针尖在最浓稠的黑墨里轻轻一蘸。
“我给七百零三个被遗忘者纹过身,”他终于开口,声音像砂纸磨过木头,“他们到最后,都成了别人嘴里的‘某某’或者‘那个人’。”
他下针极慢,却极稳。
每刺下一笔,墙角蟋蟀的鸣叫声便会随之有节奏地颤动一下,仿佛在为这场仪式伴奏。
“名字,是刺进皮肉的誓约,是灵魂最后的锚点。”
当最后一滴墨水耗尽时,两个字如黑夜般深邃地浮现在言辙的肩头——【言辙】。
子夜十二点整。
城市中心的钟楼顶端,一个没有面容的身影凭空而立。
他身披法官袍,手中托着一本空白的判决书。
随着午夜钟声敲响,判决书上缓缓浮现出冷酷无情的字迹:【异常变量·编号x0,裁定:归零】。
书页无风自动,哗啦作响。
就在这一刹那,整座城市,无论是在睡梦中的,在狂欢的,在加班的,成千上万的人,喉咙里都不约而同地发出了一声梦呓般的低语:
“谁是言辙?”
记忆如退潮般,从无数人的脑海中被悄然抽离。
然而,就在无面判官手中判决书的最后一笔即将落下的瞬间——
城南医院的临终病房里,一个枯瘦如柴、被称为“老忆”的老人猛地从病榻上坐起!
他浑浊的双眼爆发出惊人的光亮,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喉咙里发出砂纸摩擦般的嘶吼:
“言辙!是那个在修车摊旁边,教我背家里人名字的年轻人!”
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却像一道无形的惊雷,瞬间贯穿了某种规则的屏障。
钟楼顶端,那本即将合上的判决书边缘,竟凭空燃起一缕黑色的火焰,焦黑卷曲。
空中,一只通体由灰色字符构成的蝴蝶,扑扇着翅膀,驮着两个几不可见的字——“还在”,穿透重重夜幕,悄无声息地飞向城西。
那只蝶没有方向,却有终点。
它飞向城市一隅被遗忘的寂静之地,那里,埋葬着无数被录下的声音,也藏着唯一能让他自己的声音,重新被整个世界听见的可能。
言辙抬步跟上,脚下的影子在灯火阑珊处被拉得极长,像一道刚刚写下的,崭新的词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