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诃景的声音依旧平稳,透过听筒,甚至能隐约听到他那边传来的、像老式钟表走动的“滴答、滴答”声,不紧不慢,衬得他的声音更显冷淡:“这么说,你是蔡超云的家长?首先得跟你道个歉,我家孩子的狗……嗯,叫大黄,不小心挠伤了你儿子的脸。但话又说回来,你也不能用杀狗的方式报复,拿根麻绳就把狗勒死,勒得它舌头都吐出来了,这也太荒谬了。”
蔡爹握着电话的手猛地一紧,指关节“咔咔”响了两声,像掰断干透的树枝。他脑子“嗡”的一下,眼前直冒金星——在他记忆里,杀死那条黄狗明明是在白家屠宰场后巷,那地方偏僻得连月亮都照不透,周围堆着半人高的猪下水,绿头苍蝇“嗡嗡”裹着腥臭味直往人脸上撞,黑黢黢的血水在石板缝里漫延,踩上去能听见“咕叽”的黏腻声响。
当时他特意等收摊的屠夫都走光了才动手,连墙角的老鼠都没惊动一只,秦诃景怎么会知道?
额角的汗“唰”地冒出来,顺着脸颊往下淌,在下巴汇成一滴,“啪嗒”砸在办公桌上的油污里,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渍。蔡爹后背的冷汗瞬间把汗衫浸得透湿,贴在背上像裹了层冰,凉飕飕的寒气顺着脊椎往上爬。
他死死攥着听筒,指节捏得发白,声音发飘却带着股狠劲:“你……你凭什么说是我杀的狗?空口白牙就想污蔑人?”话刚出口,就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他突然想起,那天勒狗的麻绳上沾了片带锯齿的叶子,是屠宰场后墙爬满的拉拉秧,那叶子边缘的齿痕,秦诃景会不会也看见了?
秦诃景淡淡回道,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像结了层薄冰,冻得人心里发紧:“我家叶江路过你家屠宰场时,听到了黄狗脖子上挂的铃铛响,‘叮当、叮当’的,脆得很。是他放学路上,一边蹬自行车,一边跟我念叨的。”
秦叶江就站在办公室角落的文件柜旁,铁皮柜的棱角像钝刀似的硌着后背,衬衫被汗水浸得发皱,黏在皮肤上,他却浑然不觉。这番话像一颗火星掉进了油桶,“轰”地一下点燃了他浑身的血——他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掐出几个月牙似的血印子,渗出血珠的指腹传来尖锐的疼,那点疼却远不及心口翻涌的火气。
黄狗脖子上的铃铛……那是他用攒了半个月的零花钱买的黄铜小铃,亲手刻了个歪歪扭扭的“叶”字挂上去的。小时候黄狗总追着他的自行车跑,铃铛“叮当”响,像一串会跑的小银铃,车后座的帆布包晃一下,铃铛就跟着跳一下,连风里都裹着清甜的响。可蔡超云他爹竟然真的下得去手!秦叶江只觉得喉咙像被什么堵住,发紧发涩,一股火气直冲脑门,眼眶烫得厉害,视线都有些模糊。
更让他心惊的是,自己压根没去过蔡家那屠宰场!那地方隔着两条街就能闻到血腥味混着内脏的腥臊,墙根总堆着发黑的血水,苍蝇嗡嗡得像片乌云,他每次路过都得捂着鼻子绕路走,脚不沾地地跑,怎么可能听见铃铛响?更别说告诉父亲了!
他猛地瞪圆了眼睛,看向秦诃景的方向,瞳孔因震惊缩成了针尖,眼神里满是困惑,像被一层浓得化不开的雾蒙住的湖水,又深又乱。后背的文件柜铁皮冰凉,贴着他汗湿的衬衫,激出一片鸡皮疙瘩,可他感觉不到冷,只觉得脑子里嗡嗡响,像有无数只蜜蜂裹着热浪在飞——父亲到底是怎么知道的?难道……他偷偷去过那屠宰场?还是说……
秦叶江的指尖在铁皮柜面上无意识地用力刮擦,发出“沙沙”的细碎声响,像钝刀在磨一块生了锈的老铁,每一下都带着涩涩的滞感。铁锈屑混着掌心沁出的冷汗,在柜面晕出几道暗褐色的印子,歪歪扭扭的,倒像极了大黄狗小时候在泥地里疯跑后踩出的梅花爪印——那时他总笑这狗笨,跑起来爪子带起的泥星子能溅到自己白衬衫的裤腿上,洗了好几遍还留着浅黄的印子,当时气得想踹它一脚,却被它歪着头用湿漉漉的鼻子蹭手背,瞬间没了脾气。如今再看这痕迹,眼睛突然一酸,酸意顺着鼻梁往天灵盖冲,逼得他狠狠眨了眨眼。
指甲缝里嵌进的铁锈尖得发扎,刺得皮肉又痒又疼,像有无数根细针在往里钻,他却像没察觉似的,指尖仍在机械地滑动。指节因为用力而绷得发白,连带着小臂的肌肉都在微微抽搐,凸起的青筋像小蛇似的在皮肤下游走。衬衫袖子被冷汗浸得发皱,紧紧贴在胳膊上,勾勒出紧绷的线条,能看到肌肉收缩时细微的起伏。
办公室里的空气像被冻住了,连灰尘都悬在半空不敢落,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斜切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道僵硬的光影,纹丝不动。窗外的蝉鸣不知何时低了下去,只剩几声有气无力的嘶喊,像被掐住脖子的破锣,衬得他胸腔里的心跳声格外响——“咚咚、咚咚”,像有人拿着小锤在耳膜上敲,震得他牙根都发酸,太阳穴突突地跳,跟大黄狗兴奋时尾巴敲在地板上的节奏有点像。只是那时的尾巴声裹着黏人的热气,总跟着他从客厅追到厨房;而此刻这声音里裹着的,是堵在喉咙口的慌,像吞了块冰,又凉又沉。
他盯着柜面上那几道刮痕,忽然想起大黄狗总爱用脑袋蹭这铁皮柜,毛茸茸的耳朵扫过柜面,留下淡淡的毛絮,有时还会把下巴搁在柜沿上,尾巴在地上扫出“啪嗒啪嗒”的声,眼睛亮晶晶地等他丢肉干。那时他总嫌狗毛沾在衣服上不好洗,每次打扫都得用粘毛器滚半天;可现在,倒想再被那毛絮沾满身,哪怕过敏打喷嚏打得眼泪直流也愿意。
可如今,指尖下只有冰冷的铁锈硌着,硬邦邦、凉飕飕的,像块捂不热的石头。柜面被刮出的毛边勾住了他的袖口,扯得皮肤微微发紧,像在提醒他——那只摇着尾巴蹭人的狗,那团总在脚边打转的暖乎乎的毛球,再也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