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时值大清光绪三十年,夏末秋初,鲁西平原上弥漫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粘稠湿气。太阳早已落山,只余下西边天际一线暗红,像是被什么巨大无比的东西咬掉了一口,留下一个狰狞的伤口。空气里蚊蝇嗡嗡,混合着泥土被晒过一天后散发出的腥气和庄稼成熟时特有的甜腻气味,此刻却都仿佛被一种更浓郁、更阴冷的气息压了下去,变得无声无息。
官道早已没了白日的喧嚣,只有偶尔几声凄厉的枭啼,划破沉沉的夜空,更添几分萧瑟。就在这条几乎被黑暗吞噬的官道旁,靠近一片荒废的乱葬岗边缘,孤零零地停着一口巨大的棺材。
这口棺材极不寻常。它并非寻常人家用的松木或柏木,而是通体黝黑,材质不明,非金非木,敲击之下发出沉闷如击鼓的声音,表面似乎还刻满了模糊不清的符文,在微弱的天光下泛着幽幽的、令人心悸的光泽。棺材周围,七个身穿青布短打、头裹白布的汉子垂头肃立,如同七尊沉默的石像。他们是“抬棺人”,而在这片鲁西大地上,他们的名号,通常只有一个——「阴途」。
为首那人,约莫三十出头年纪,面容黝黑,颧骨高耸,眼神锐利如鹰,名叫赵三魁。他是这一带的“掌事”,也是这“阴途”班底的领头人。此刻,他正眉头紧锁,望着远方的黑暗,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今夜的活计,透着一股子邪性。
“三哥,都准备好了,时辰也快到了。”旁边一个精瘦汉子低声说道,声音有些发颤。他是赵三魁的远房表弟,刘四。这“阴途”班底,本就人丁单薄,加上赵三魁,满打满算也就七个人,而且大多沾亲带故。
赵三魁没有回头,只是从怀里摸出一个旱烟袋,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火星在黑暗中明灭,映照着他脸上深刻的皱纹。“我知道。刘四,你手稳不稳?”
刘四愣了一下,随即挺直了腰板:“三哥放心,跟您干了这么多年,闭着眼都能走个来回。”
赵三魁吐出一口浓烟,烟雾在微风中迅速散开,融入周围的黑暗。“好。记住,规矩都懂吗?脚步要齐,心要静,眼睛看脚下,别东张西望。尤其是……过了那片槐树林,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许出声,不许回头!”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严厉。刘四和其他几个抬棺人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齐声应道:“是,三哥!”
赵三魁又看了一眼那口黑棺,棺材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一个择人而噬的巨兽。这口棺材,是三天前一个行色匆匆的外乡客送来的,说是要送到三十里外的祖坟安葬。来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衫,面容枯槁,眼神浑浊,放下定金后便匆匆离去,只留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时辰不可误,时辰不可误……”
赵三魁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这棺材的材质、送葬人的神秘、以及那句没头没尾的嘱咐,都让他心里隐隐不安。尤其是当他靠近棺材时,总能感觉到一种刺骨的寒意,仿佛里面躺着的不是死人,而是一块万年玄冰,或者说,是某种更加阴冷的东西。
更让他心神不宁的是,按照规矩,抬棺人在接活之前,是要问清楚死者姓名、籍贯、生辰八字,以及死因的。但这外乡客一概含糊其辞,只说是家中长辈,正常故去。这本身就透着古怪。正常故去,何必如此鬼祟?又何必用如此沉重的黑棺?
“三哥,时候差不多了。”旁边另一个汉子,外号“猴子”的瘦高个提醒道。他负责看时间,手里拿着一个老式的沙漏。
赵三魁点点头,站直了身体。“好,起棺!”
一声令下,七个汉子走到棺材两侧,各自找到了自己的杠位。沉重的棺材被平稳地抬起,虽然份量极大,但在这些常年干惯了体力活的汉子手中,却显得并不那么吃力。然而,当棺材真正离地的那一刻,赵三魁还是感觉到一股不同寻常的重量,仿佛不仅仅是木头和泥土的重量,更像是……某种无形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走!”赵三魁低喝一声,带头迈开了脚步。
一行七人,抬着一口神秘的黑棺,在寂静的官道上,朝着三十里外的目的地,一步一步,缓慢而沉重地走去。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将他们的身影彻底吞噬。只有那口黑棺,在地上拖曳出一条长长的、模糊的影子,像一条匍匐在黑暗中的巨蟒。
第一章:荒村夜影
官道两旁是大片的农田,此刻庄稼已经成熟,玉米秆子高耸,如同沉默的哨兵。田埂上,草丛中,不时传来蟋蟀和纺织娘的鸣叫,但在抬棺人听来,这些平日里熟悉的声音,此刻却显得格外刺耳,仿佛是在为他们的送葬队伍奏响哀乐。
队伍行进得很快,也很稳。赵三魁走在最前面,手里提着一盏昏暗的马灯,灯光只能照亮脚下有限的范围,更远处的黑暗如同张开巨口的怪兽,潜藏着未知的恐惧。他一边走,一边警惕地观察着四周。风吹过稻田,发出沙沙的声响,时而像低语,时而像呜咽。
刘四走在赵三魁的右侧,他年轻,有些心浮气躁,忍不住低声问道:“三哥,你说那姓……哦,忘了问姓什么了,那人,到底是什么来头?花那么多钱,用这么好的棺材,还搞得这么神秘兮兮的。”
赵三魁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皱着眉头,目光扫过远处黑黢黢的村庄轮廓。那个村庄就在官道前方不远处,名叫“槐荫村”。村子不大,百十户人家,但因为地处偏僻,又靠近乱葬岗,平时就鲜有人至。
“别问那么多了。”赵三魁的声音有些生硬,“等把事儿办完了,拿了钱,赶紧离开这里就是。”
刘四撇撇嘴,不再说话,但眼神里的不安却更浓了。
队伍渐渐靠近了槐荫村。远远望去,村子里一片死寂,家家户户门窗紧闭,连狗叫鸡鸣都听不到。按理说,这个时辰,虽然夜深,但村里多少应该有些灯火或人声,尤其是在这个夏末的夜晚。但这村子,却安静得太过诡异,仿佛成了一座鬼蜮。
赵三魁的心猛地一沉。他走过的地方不少,也见过不少穷乡僻壤,但从未见过如此死寂的村庄。他甚至能感觉到,一股若有若无的阴气,正从村子的方向弥漫过来,让周围的空气变得更加冰冷。
“停下。”赵三魁突然开口。
抬棺的队伍立刻停了下来,沉重的棺材稳稳地落在地上,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三哥,怎么了?”猴子小声问道。
赵三魁没有回答,他放下马灯,走到路边,拨开茂密的杂草,朝着村子的方向望去。借着微弱的月光和远处马灯的光晕,他隐约看到村口似乎站着一个人影。
那人影极其矮小,佝偻着背,一动不动,如同一个没有生命的稻草人。
“谁在那里?”赵三魁厉声喝道,同时暗暗握紧了腰间的防身短棍。多年的经验告诉他,越是这种反常的寂静,往往越是危险的信号。
那人影似乎被他的喝声惊动,缓缓地……缓缓地……转过身来。
借着头灯的微光,赵三魁看清了那人的模样。那是一个极其苍老的老者,满脸皱纹深得如同刀刻斧凿,头发稀疏花白,乱糟糟地贴在头皮上。他身上穿着一件破烂不堪的粗布衣服,赤着双脚,站在冰凉的土地上。最让人心悸的是他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神采,空洞得如同两个黑洞,直勾勾地盯着赵三魁,仿佛早已等待他们多时。
“外乡人……”老者发出一种极其嘶哑、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声音,“你们……来了……”
赵三魁心中一凛。这老者怎么会知道他们是外乡人,又怎么会知道他们要来?而且,他的声音听起来,根本不像是活人该有的声音。
“你是谁?这里是槐荫村吗?”赵三魁强压下心中的惊疑,沉声问道。
老者咧开嘴,露出了一个没有牙齿的笑容,露出发黄的牙龈。“是……这里是槐荫村……我是……守门人……”
“守门人?”赵三魁皱紧了眉头,“什么守门人?我们是来送葬的,要去村子后面的山岗,你知道路吗?”
老者摇了摇头,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诡异的严肃。“送葬?送谁的葬?”
“一个……故去的长辈。”赵三魁含糊其辞。
老者浑浊的眼睛似乎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芒。“故去的长辈……用……这样的棺材……”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口黑色的棺材上,眼神中流露出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和……憎恨?
赵三魁心中警铃大作。这老者绝对有问题!他怎么会知道棺材的特殊?而且,他的反应太奇怪了!
“老人家,天色已晚,我们要赶路。请问去村子后面的山岗,该怎么走?”赵三魁决定不再废话,直接问路。
老者没有立刻回答,他伸出干枯的手指,指向村子深处,声音如同梦呓:“进村……喝碗茶……再上路……吉时……不可误……”
进村喝茶?赵三魁看了一眼天色,虽然夜深,但距离约定的时辰还有两个多时辰。而且,这荒村死寂,谁知道里面有什么猫腻?这老者分明是想引他们进村。
“不必了,我们有急事,改日再来叨扰。”赵三魁说着,就要示意同伴们抬起棺材继续赶路。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一阵阴冷的、夹杂着腐朽气息的风毫无征兆地吹过,卷起地上的尘土和落叶,发出呜呜的声响。那风来得蹊跷,去得也快,却在对面老者的身上留下了一道痕迹——他的破烂衣服无风自动,猎猎作响,仿佛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在他身边撕扯。
更让赵三魁毛骨悚然的是,他看到老者那双空洞的眼睛里,似乎有两点幽幽的红光一闪而逝!
“走!”赵三魁不再犹豫,猛地低吼一声,率先抬起棺材的一头。
其他六个抬棺人也都是经验丰富之辈,立刻反应过来,齐声应和,沉重的棺材再次被抬起。
然而,就在他们抬着棺材即将绕过村口,继续前行时,那个自称“守门人”的老者,突然发出一声凄厉无比的尖叫,声音尖锐刺耳,仿佛能刺穿人的耳膜!
“外乡人!你们不能走!时辰……时辰快到了!他……他要出来了!”
随着他的尖叫,村子里猛地亮起了几点鬼火般的幽光,从不同的房屋窗口透出,然后迅速熄灭。紧接着,村子里响起了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仿佛有无数只虫子在爬行,又像是……有无数只脚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移动。
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腥臭味,顺着风飘了过来。
赵三魁头皮发麻,他知道,这村子里绝对有问题!这老者,恐怕根本不是人!
“快走!”赵三魁用尽全身力气喊道,同时加快了脚步。
七个抬棺人脚步踉跄,拼命地抬着那口越来越沉重的黑棺,朝着远离村子的方向奔去。他们不敢回头,但眼角的余光却能瞥见,身后那片死寂的村庄里,似乎有无数扭曲的黑影,正在黑暗中蠕动、追逐着他们!
那口黑棺,也仿佛感受到了什么,变得越来越冰冷,越来越沉重,仿佛要将他们彻底拖入深渊。
第二章:槐荫诡影
“快!再快点!”赵三魁的声音因为恐惧和急促的奔跑而变得有些嘶哑。他提着马灯,灯光在颠簸中剧烈摇晃,只能勉强照亮脚下方寸之地。身后的追赶声越来越近,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混合了脚步声、低语声、甚至骨骼摩擦声的诡异声响,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东西正在他们身后形成一张无形的网,要将他们吞噬。
刘四跑在赵三魁身边,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几乎要哭喊出来:“三哥!它们……它们是什么东西?”
“别说话!保存体力!”赵三魁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他知道,这个时候最忌讳的就是慌乱。一旦心神失守,就更容易被邪祟侵扰。
他们已经跑出了离村子大概一百多步的距离,村口那个诡异的老者早已不见踪影,但身后的追逐声却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反而,那股腥臭味越来越浓,几乎要凝结成实质,粘附在他们身上。
“三哥……不行……我……我快没力气了……”刘四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旁边的“猴子”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他。“猴子”虽然瘦,但力气不小,他咬着牙道:“四哥,撑住!咱兄弟们一起扛!”
赵三魁看了一眼身后,黑暗如同潮水般涌来,仿佛随时都会将他们淹没。他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必须想办法摆脱。
“往那边!”赵三魁突然改变方向,不再沿着官道直行,而是拐向了旁边一片茂密的玉米地。
“三哥,这边都是庄稼,不好走!”猴子提醒道。
“少废话!跟着我!”赵三魁低吼一声,率先冲进了玉米地。
玉米秆子又高又密,刮在身上、脸上生疼。人在里面行走,如同在黑暗的迷宫中穿行,速度自然慢了下来。但赵三魁别无选择,他只想尽快摆脱身后的追兵。
果然,身后的追逐声似乎被茂密的玉米地阻挡了一些,那股令人作呕的腥臭味也淡了一些。但赵三魁的心却没有丝毫放松,因为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的。那些东西,似乎并非实体,更像是某种怨念或者邪气的聚合体,寻常的障碍很难完全阻挡它们。
他们在黑暗的玉米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跋涉。四周寂静无声,只有玉米叶摩擦的沙沙声和他们沉重的喘息声。马灯的光芒在这里更加微弱,几乎只能照亮脚下两三步的距离。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在每个人的心头。
“三哥……那……那口棺材……好像轻了点……”刘四喘着粗气,突然说道。
赵三魁一愣,下意识地感受了一下肩上的杠铃。果然,那股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的巨大重量,似乎减轻了一些。但这并没有让他感到丝毫轻松,反而更加不安。这棺材,就像是活物一样!
“别管它了!快走!”赵三魁低声道。
又往前走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前方的玉米变得稀疏起来,隐约可以看到一条小路的轮廓。
“走这边!”赵三魁精神一振,率先冲了出去。
然而,当他看清前方的景象时,整个人如同被浇了一盆冷水,从头凉到了脚。
他们冲出来的地方,并不是官道,而是槐荫村外围的一片乱葬岗边缘!这里荒草丛生,墓碑歪斜,许多坟包都已经塌陷,露出了黑洞洞的墓穴口。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味和腐朽的气息。
更让他们绝望的是,身后的玉米地边缘,开始出现星星点点的幽绿色光芒。那些光芒越来越多,越来越亮,如同夏夜的鬼火,正从四面八方朝着他们包围过来!
那些追赶他们的东西,竟然穿透了茂密的玉米地!
“快!进乱葬岗!”赵三魁也顾不上这里是坟地了,活人的地方都待不住,还管什么死人的地方!他挥舞着手里的短棍,第一个冲进了乱葬岗。
其他人也紧随其后。一进入乱葬岗,那股阴冷的气息更加浓郁,仿佛有无数双冰冷的眼睛在黑暗中注视着他们。脚下的土地松软而潮湿,踩上去发出“噗嗤”的声响。周围的墓碑在昏暗的马灯光线下,如同一个个狰狞的鬼脸。
“吼——!”
一声不似人声的低吼,突然从左前方的黑暗中传来。紧接着,一个黑影猛地从一座塌陷的坟包后面窜了出来,朝着离他最近的猴子扑去!
那黑影速度极快,动作也极其诡异,四肢着地,像一只巨大的野兽,但它的身体却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扭曲状态,关节处甚至能看到森森的白骨!
“小心!”猴子吓得怪叫一声,下意识地举起手中的杠铃格挡。
“嘭!”
一声闷响,杠铃结结实实地砸在了那黑影身上。但诡异的是,黑影只是晃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更加凄厉的嚎叫,竟然毫发无损!
“鬼!是鬼啊!”猴子吓得魂飞魄散,连连后退。
赵三魁眼疾手快,抽出腰间的短棍,用尽全力朝着那黑影的头部砸去。短棍是用精铁打造的,分量不轻。然而,当短棍即将击中目标时,那黑影却如同鬼魅一般,身体一晃,避开了攻击,同时伸出干枯如爪的手指,抓向猴子的脖颈!
猴子吓得闭上了眼睛,手中的杠铃也“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声沉闷的响声传来。
“铛!”
赵三魁定睛一看,只见掉在地上的那口黑棺材上,不知何时竟然浮现出了一些模糊的红色符文。一道微弱的红光从棺材上散发出来,正好笼罩住了那只抓向猴子的黑影。
那黑影如同遇到了克星一般,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身体冒出阵阵黑烟,迅速消散在空气中,只留下一股更加浓烈的焦臭味。
“呼……呼……”猴子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脸色依旧惨白。
赵三魁等人也惊魂未定。他们这才发现,不知何时,那口原本冰冷沉重的黑棺材,竟然微微散发出了一层淡淡的红光,将围拢过来的那些黑影都阻挡在外。那些黑影如同遇到了火焰的飞蛾,不断冲击着红光,发出无声的尖啸,却始终无法靠近。
“这……这棺材……”刘四喃喃自语,眼神中充满了震惊和……一丝恐惧。
赵三魁的心中也掀起了惊涛骇浪。这口棺材,果然不是凡品!它似乎自带一种克制邪祟的力量。但是,为什么之前一直没有任何反应,直到刚才才……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观察四周。这些黑影虽然凶戾,但似乎畏惧棺材上的红光,并不敢直接上前。他们暂时安全了,但危机并未解除。他们被困在了这片乱葬岗里,四周都是黑影,唯一的屏障就是这口棺材散发出的微弱红光。
而且,他能感觉到,随着时间的推移,那口棺材散发出的红光似乎正在一点点减弱。那些黑影虽然不敢靠近,但它们数量众多,源源不断地从四面八方涌来,如同潮水般拍打着光罩。
“不能待在这里!找个地方突围!”赵三魁当机立断。
他用目光扫视着四周,寻找着突破口。乱葬岗里到处都是墓碑和坟包,地形复杂,但也并非没有规律。他注意到,在乱葬岗的深处,似乎有一片区域相对空旷,而且隐隐传来一点微弱的流水声。
“跟我来!往那边走!”赵三魁指着那个方向。
他一边提醒大家注意脚下的坟包和墓碑,一边用尽全力维持着前进的步伐。七个人抬着一口散发着微弱红光的棺材,在如同鬼蜮般的乱葬岗中艰难地跋涉。
身后的黑影如同跗骨之蛆,紧追不舍。红光越来越暗淡,那些黑影也变得越来越狂躁,不断发出各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吼和怪叫,试图冲破最后的防线。
赵三魁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知道,一旦红光彻底消失,他们七个人,加上这口神秘的棺材,恐怕都要永远留在这片埋葬了无数冤魂枯骨的乱葬岗里了。
第三章:阴阳路,黄泉河
“快!就快到了!”赵三魁的声音带着一丝嘶哑的兴奋。在前方不远处的黑暗中,那微弱的流水声越来越清晰。他依稀能看到一条蜿蜒的小河轮廓,河水在月光下泛着幽幽的银光。
这条河……似乎有些眼熟。赵三魁皱着眉头思索着。槐荫村地处偏僻,附近应该没有什么像样的河流才对。这条河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然而,现在不是深究这个的时候。他们离那条河越来越近,脚下的路也变得越来越泥泞湿滑。身后的黑影如同疯了一般,疯狂地冲击着棺材周围越来越微弱的红光,红光已经淡得几乎快要看不见了。
“吼!”
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从他们身后传来。赵三魁回头一看,只见一个比之前遇到的所有黑影都要高大、都要狰狞的怪物,正从黑影的簇拥中缓缓走出。那怪物浑身覆盖着黑色的、如同沼泽般粘稠的淤泥,只有一双猩红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恶毒的光芒。它的身体不断滴落下黑色的粘液,所过之处,连荒草都迅速枯萎。
“是……是‘泥沼煞’!”猴子失声惊叫起来,脸上血色尽失。
泥沼煞,是乱葬岗中最凶戾的一种邪祟,传说由无数枉死者的怨气和尸液混合而成,力大无穷,水火不侵,极难对付。一旦被它沾上,就会被无尽的怨气和腐朽之力侵蚀,最终变成和它一样的怪物。
红光已经完全消失了!
失去了棺材的保护,七个抬棺人立刻暴露在了泥沼煞和无数小黑影的面前。
“跑!”赵三魁怒吼一声,扔掉了手中的短棍,拔出了腰间的防身匕首。匕首是祖上传下来的,据说用黑驴蹄子浸泡过的精钢打造,对邪祟有一定的克制作用。
其他人也纷纷扔掉杠铃和工具,拔出随身携带的简陋武器。虽然他们知道,这些凡铁在真正的邪祟面前恐怕不堪一击,但此刻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泥沼煞发出一声震天的咆哮,迈开沉重的步伐,朝着他们冲了过来。地面都在它的践踏下微微颤抖。
“挡住它!”赵三魁大吼一声,率先迎了上去。他将所有的勇气和力量都灌注在双臂之上,用尽全力将手中的匕首刺向泥沼煞的眼睛——那是这类邪祟最脆弱的地方。
“噗嗤!”
匕首成功地刺入了泥沼煞的眼眶,一股黑色的、散发着恶臭的脓血喷溅而出。泥沼煞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吼,庞大的身躯猛地一顿。
然而,下一秒,赵三魁就感觉一股沛然莫御的大力传来,将他整个人狠狠地撞飞出去,如同断了线的风筝般摔在几米外的泥地里,喉咙一甜,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仅仅一击,就让他受了不轻的内伤!
泥沼煞晃了晃被刺中的眼睛,那只眼睛已经彻底瞎了,但它似乎并未受到太大的影响,反而变得更加狂暴。它伸出巨大的、如同烂泥般的手爪,朝着倒地的赵三魁抓去。
就在这危急关头,异变再生!
只听“轰隆”一声巨响,仿佛平地起了一声惊雷!
只见他们面前的那条小河,河水突然开始剧烈地翻腾起来,如同沸腾了一般。紧接着,一股肉眼可见的、浓郁的白色水汽,从河面上蒸腾而起,迅速弥漫开来,将整个乱葬岗都笼罩其中。
水汽之中,隐约传来一阵悠扬而古老的歌声,那歌声空灵缥缈,仿佛来自遥远的天际,又仿佛在每个人的耳边低语。
泥沼煞的动作猛地一滞,它那庞大的身躯竟然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发出痛苦的哀嚎。那些围攻的小黑影,更是如同遇到了克星一般,纷纷发出尖锐的嘶鸣,身体冒出黑烟,迅速消散。
赵三魁等人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他们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望向那条诡异的河流。
只见翻腾的河水中央,慢慢地、慢慢地升起了一个模糊的人影。那人影笼罩在一层朦胧的白光之中,看不清具体的面容和身形,只能隐约看到他穿着一身古朴的道袍,手持一柄拂尘。
那道人影静静地悬浮在半空中,目光似乎穿透了重重阻碍,落在了赵三魁等人的身上。
“阳寿未尽,误入歧途。”一个苍老、威严,却又带着一丝悲悯的声音,在众人耳边响起,仿佛直接印在了他们的脑海里,“此乃黄泉路引,阴河渡魂。速速离去,切莫回头。”
随着话音落下,那翻腾的河水猛地向两边分开,露出一条由白茫茫的水汽组成的通道,一直延伸到远方的黑暗之中。通道的两边,河水如同沸腾的钢水般奔腾咆哮,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恐怖气息。
“走!快走!”赵三魁反应最快,他强忍着伤痛,拉起还在发愣的刘四,对着其他人吼道。
他们不敢怠慢,也顾不上再去探究这河中道人的身份,抬着那口依旧散发着微弱红光的黑棺,跌跌撞撞地冲向了那条由水汽组成的通道。
就在他们踏上通道的那一刻,身后传来了泥沼煞更加凄厉、更加绝望的咆哮。紧接着,那翻腾的河水猛地合拢,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仿佛什么东西被彻底吞噬了一般。
水汽迅速散去,那条诡异的河流和河中的道人影,都消失不见了。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
但赵三魁等人知道,那不是梦。他们回头望去,只见身后依旧是那片死寂的乱葬岗,那些可怕的黑影已经消失无踪,只剩下满地的狼藉和泥土中残留的黑色粘液。
他们……竟然真的冲出来了!
赵三魁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劫后余生的庆幸感和深深的疲惫感一起涌上心头。刘四和其他几个人也瘫坐在地上,惊魂未定。
只有猴子,还保持着警惕,他走到那口黑棺材旁边,仔细端详着。“三哥,这棺材……到底是怎么回事?”
赵三魁摇了摇头,他也搞不清楚。这口棺材,从一开始就透着诡异,现在更是展现出了连他都感到心惊的辟邪之力。还有那条突然出现的黄泉河,河中的道人……这一切都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
“先别问那么多了。”赵三魁挣扎着站起来,“看看天色,我们得尽快离开这里。”
他抬头望去,东方天际已经露出了一抹鱼肚白。黎明,即将来临。
他们不敢再耽搁,辨认了一下方向,抬着那口愈发显得神秘的棺材,朝着远离槐荫村的方向,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去。身后,是被晨曦微光照亮的、死寂的槐荫村轮廓,以及那片埋葬了无数秘密的乱葬岗。他们不知道,这次经历,将会给他们带来怎样无法预料的后果。
第四章:棺中之谜
天光大亮,清晨的微风吹散了笼罩在槐荫村附近的阴霾,也驱散了抬棺人心中残存的最后一丝寒意。当他们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终于走出那片令人心悸的乱葬岗,重新踏上官道时,已经是日上三竿了。
回望身后,槐荫村依旧静静地矗立在那里,村口空无一人,仿佛昨夜那惊心动魄的一切都未曾发生。只有空气中残留的一丝若有若无的阴冷气息,证明着那并非梦境。
“三哥,咱们……现在怎么办?”刘四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声音还有些发颤。昨夜的经历实在太过凶险,让他心有余悸。
赵三魁靠在一棵大树下,点燃了一袋旱烟,深深吸了一口,才缓缓开口:“先找个地方歇歇脚,把伤养好了再说。然后……想办法弄清楚这口棺材的来历。”
他知道,事情绝不会这么简单就结束。槐荫村的“守门人”,乱葬岗的泥沼煞,诡异的黄泉河和河中道人,还有这口神秘的黑棺……这一切都像是一张无形的网,将他们牢牢缠住。他们接下了这趟送葬的活计,就等于踏入了一个未知的漩涡。
“三哥,你说……这棺材里,到底装的是什么?”猴子犹豫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这是所有人心中最大的疑问。
赵三魁沉默了片刻,吐出一口烟圈。“我也不知道。不过,我有一种直觉,这棺材里的东西,恐怕不是什么善茬。”
他仔细回忆着从接到这单生意开始的所有细节:外乡客的神秘、棺材的诡异材质和重量、那句“时辰不可误”的嘱咐、槐荫村诡异的死寂、守门人空洞的眼神和嘶哑的警告、乱葬岗中那些畏惧棺材红光的黑影……这一切都指向一个令人不安的可能——这口棺材里装的,很可能就是某种极其强大的邪祟,甚至是……某种被强行镇压的、不甘离去的怨灵!
而他们这七个抬棺人,恐怕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成为了运送这件“货物”的“工具”。
想到这里,赵三魁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如果真是这样,那昨晚他们遇到的危险,恐怕还只是冰山一角。一旦这口棺材的封印因为某种原因被破坏,或者到达了某个特定的地点,后果将不堪设想!
“不管里面是什么,我们现在都得把它送走。”赵三魁斩钉截铁地说道,“我们签了契,收了钱,就得把活干完。而且……”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如果这真是件惹祸的东西,把它送到目的地,或许才是最稳妥的办法。否则,我们带着它回去,恐怕也会惹上杀身之祸。”
其他人闻言,也都沉默了。他们都是走南闯北、见惯了风浪的人,自然明白赵三魁话中的意思。既然已经接了这烫手的山芋,就必须把它送出去。
简单的休整之后,他们继续上路。有了昨晚的惊魂经历,这一次,队伍的气氛显得格外凝重。没有人再说话,只有沉重的脚步声和棺材偶尔与地面摩擦发出的“吱呀”声。赵三魁走在最前面,时刻警惕着四周的变化,尤其是那些可能出现的、与槐荫村类似的诡异现象。
幸运的是,接下来的路程相对顺利。或许是昨晚的“清理”起到了效果,一路上他们再也没有遇到任何超自然的阻碍。太阳渐渐西斜,距离目的地也越来越近。
送葬的目的地,是三十里外的一片山岗。那片山岗名为“阴风坡”,地势险峻,荒凉偏僻,据说以前是乱葬岗的一部分,后来被一个神秘的富户买下,修建了一片家族墓地。
当他们终于登上阴风坡的山顶,看到远处那片依山而建的、气势恢宏却又透着一股子阴森气息的墓园时,天色已经再次暗了下来。
墓园的大门紧闭着,朱漆斑驳,上面挂着两个巨大的、早已被风吹得摇摇欲坠的铜环。大门前,铺着一条长长的青石板路,路的两旁,分立着两排形态各异的石人石马,但因为年久失修,大多已经残破不堪,如同沉默的鬼影。
“到了。”赵三魁停下脚步,望着眼前这座在暮色中显得格外诡异的墓园,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
按照规矩,他们需要先敲门,通报一声。但赵三魁犹豫了一下,最终没有去敲那厚重的木门。他有种强烈的预感,门后面,恐怕也不是什么善地。
他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身后那口沉重的黑棺,咬了咬牙,做出了一个决定:“我们……直接把棺材抬进去。”
“什么?直接抬进去?”刘四吓了一跳,“三哥,这不太好吧?万一里面……”
“没什么万一的。”赵三魁打断了他,“现在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你没看到吗?这地方透着一股子邪性,与其在外面等着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不如直接进去把事情了结。”
其他人虽然也有些害怕,但见赵三魁说得坚决,也都点了点头。事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