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光绪三十年(公元1904年)深秋,湘西的崇山峻岭被染上了一层萧瑟的金黄,却也裹上了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阴冷气息。连绵的山峦如同蛰伏的巨兽,常年云雾缭绕,罕有人迹。在这片蛮荒之地,坐落着一个与世隔绝的小村庄——锁龙村。
锁龙村依山傍水,村民们世代靠山吃山,过着一种近乎原始的平静生活。然而,这份平静在最近一个月里,被一系列诡异的事件彻底打破了。
最早是村东头的王老五,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声称在半夜去后山茅厕时,看到山路上飘着一队“人”。他们穿着破烂的清朝官服,头戴瓜皮帽,面无血色,脚步僵硬,摇摇晃晃地朝着村后的黑风坳方向走去,嘴里还发出含混不清的呜咽声。王老五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跑回村子,大病了一场,至今卧床不起,嘴里翻来覆去只有一句:“……眼睛是绿的,绿的……”
接着,村西头的李寡妇家晾在院子里的腊肉不翼而飞。她本以为是野猪或山猫叼走了,可第二天却在自家后院的柴火堆下发现了几块腊肉,上面沾满了黑色的、散发着恶臭的淤泥,腊肉本身也已经腐烂发霉,仿佛在泥水里泡了很久。李寡妇想着去黑风坳找找,看看是不是有野猪窝,结果晚上就做了噩梦,梦见一群穿着破烂衣服的人围着她,伸着枯槁的手向她索要吃的,嘴里喊着:“饿……好饿……”
最让村里人心惶惶的是村长家的小儿子。这孩子活泼好动,前几天还满村跑着玩,可就在三天前的一个雨夜,他突然失踪了。人们找遍了村子周围,甚至在黑风坳边缘喊破了嗓子,都没有找到任何踪迹。有人说看见一个黑影在雨夜里扛着一个包袱往山里去了,但看不清面目。
一时间,锁龙村愁云惨淡,人人自危。村民们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猜测着这些怪事背后的原因。有人说,是冲撞了山神;有人说,是后山的狐妖作祟;更有人压低了声音,说起了几十年前那桩几乎被遗忘的血案——黑风坳。
黑风坳,位于锁龙村西北方向约莫十里外的一处险峻山坳,因常年刮着一种能卷起碎石、发出呜咽般怪啸的黑风而得名。那里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曾是附近一股最大土匪团伙的老巢。为首的是一个外号叫做“独眼龙”的悍匪,他心狠手辣,杀人如麻,手下聚集了上百号亡命之徒,常年打家劫舍,鱼肉乡里。锁龙村也曾深受其害,每年都要向他们进贡钱粮,稍有不从,便会招来灭顶之灾。
大约四十年前,官府终于下定决心清剿这股为患多年的匪患。据说当时调集了重兵,与独眼龙匪帮在黑风坳展开了一场惨烈的激战。那一战打得天昏地暗,血流成河。最终,官兵以巨大的代价剿灭了匪帮,但独眼龙却不知所踪,有人说他被当场击毙,有人说他带着残部逃进了深山老林,从此再无音讯。
然而,关于独眼龙的传说,却从未停止。有人说他死不瞑目,怨气不散;有人说他藏有大量的金银财宝,埋在了黑风坳深处,有山鬼守护;更有人添油加醋地说,那些战死的土匪冤魂不散,化为厉鬼,在黑风坳一带游荡,寻找着替身。
起初,村民们只是将这些传说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并未当真。可如今接二连三发生的怪事,尤其是王老五看到的“绿眼鬼影”和失踪的孩子,让恐惧如同瘟疫般在锁龙村蔓延开来。村民们自然而然地将矛头指向了那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名字——黑风坳,以及几十年前那场血腥的战斗。
“一定是那些死掉的土匪冤魂在作祟!”
“他们当年死得惨,怨气太重了!”
“王老五看到的就是他们!肯定是来找我们索命的!”
恐慌的情绪如同滚雪球般越滚越大。村里的长老和各家户主商议了数次,最终决定:必须请人来驱邪!他们不能坐以待毙,任由这股不祥之气将整个村子吞噬。
可是,请谁呢?村里的萨满巫师年纪大了,近几年精神恍惚,法力似乎大不如前。请外地的和尚或道士?路途遥远,且不说能不能请来,就算请来了,面对这种积年累月的怨气和可能存在的山精鬼怪,恐怕也是力有未逮。
就在村民们一筹莫展之际,村里一个在外地做过几年买卖、见多识广的年轻人张大胆,想起了一个人。
“我知道一个人,或许能帮我们。”张大胆说道,他脸上带着一丝敬畏和神秘,“几年前,我跟着商队去过辰州府(今沅陵),在那一带听闻过一位高人,姓茅,人称‘茅半仙’。据说他道法高深,尤其擅长对付各种山精鬼魅、邪祟厉鬼。只是他性情古怪,收徒极严,行踪不定,很少有人能请得动他。”
“茅半仙?”村长眼睛一亮,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只要能请动他,花多少钱我们都愿意!只要能驱走那些脏东西,保住村子!”
“我试试吧。”张大胆咬了咬牙,“我与他有过几面之缘,或许能说动他。只是……他愿不愿意见我们这穷乡僻壤,还两说。”
村长当即拍板:“只要有一线希望,就要去试!事不宜迟,张大胆,你准备一下,带上咱们村最好的东西——那块祖传的‘镇山玉’,还有准备厚礼,立刻出发去辰州府,务必请到茅半仙!”
锁龙村的命运,就这样系在了一个素未谋面的“茅半仙”身上,也系在了那个充满不祥传说的黑风坳上。而此刻,在遥远的湘西群山深处,一股浓得化不开的怨气,正在黑风坳中悄然翻涌,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第二章:茅半仙与黑风坳
张大胆一路快马加鞭,日夜兼程,终于赶到了辰州府。辰州府自古便是湘西重镇,山峦叠嶂,民风彪悍,奇人异士也颇多。张大胆凭着记忆,几经周折,总算在一处位于僻静山脚下的简陋道观里找到了茅半仙。
茅半仙看起来五十岁上下,面容清癯,须发微白,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道袍,眼神深邃,仿佛能看透人心。他正坐在院子里的一块青石上,闭目养神,身旁放着一个硕大的罗盘和几本线装的古旧书籍。院子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檀香和草药混合的气味。
张大胆不敢打扰,恭恭敬敬地站在院门口等候。过了许久,茅半仙才缓缓睁开眼睛,目光落在张大胆身上,淡淡地问:“何方人士,来此何事?”
张大胆连忙上前,说明了来意,将锁龙村近来的怪事,以及村民们的猜测和求助之心,原原本本地叙述了一遍。他言辞恳切,态度谦卑,希望能打动这位传说中的高人。
茅半仙静静地听着,脸上古井无波,只是在听到“独眼龙”和“黑风坳”这几个字时,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异色。
“黑风坳……”茅半仙喃喃自语,沉吟了片刻,“那里的风水,确实是块凶煞之地。当年那场大战,怨气冲天,死伤枕藉,若无人镇压化解,百年后仍有余孽作祟,亦未可知。”
张大胆一听有门儿,连忙道:“仙长慈悲!若是仙长肯出手相助,解救锁龙村百姓于水火,我等村民感激不尽,定当世代供奉!”
茅半仙看了他一眼,语气依旧平淡:“驱邪镇煞,本是我辈分内之事。只是,黑风坳的事情,非同小可。那里盘踞的,恐怕不仅仅是些寻常的孤魂野鬼。”
“那……那是什么?”张大胆心中一紧。
茅半仙站起身,走到院门口,望着远处湘西群山连绵起伏的方向,缓缓说道:“那地方,阴气汇聚,地脉紊乱。当年战死的官兵和土匪,人数众多,死状凄惨,怨气极重。再加上那‘黑风’本身就带着一股阴邪之力,长年累月,早已孕育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那独眼龙,据说死得最为不甘,怨气也最重,他的魂魄,恐怕已经化作了……厉鬼。”
“厉鬼!”张大胆吓得倒吸一口凉气。
“不错。”茅半仙点了点头,“普通的驱邪手段,对付寻常的游魂野鬼尚可,对付这种积年厉鬼,恐怕力有不逮。而且,听你所述,那鬼影似乎并非只针对某一人,而是整个村子都受到了影响,甚至出现了活人失踪之事。这恐怕是那厉鬼想要……‘壮大’自身。”
张大胆听得心惊肉跳,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他更加坚定了请茅半仙出山的决心。
茅半仙沉默了良久,似乎在权衡利弊,也在感应着什么。他随身携带的那个罗盘,指针开始轻微地颤抖起来,发出细微的嗡鸣声。
“此行凶险异常。”茅半仙转过身,看着张大胆,一字一句地说道,“黑风坳乃不祥之地,怨气弥漫,阴煞侵蚀。常人靠近,轻则大病一场,重则神智错乱,甚至当场殒命。即便对我而言,也需加倍小心。”
张大胆连忙道:“仙长只管放心!我们会尽力做好一切准备,为您和几位随行的道童提供所需之物。只求仙长能大发慈悲!”
茅半仙盯着张大胆看了半晌,似乎看穿了他内心的恐惧和期盼,最终微微叹了口气:“也罢。锁龙村与我曾有几分香火缘法,既然遇上了,也不能见死不救。你且回去报信,让村里人准备妥当。我随后便到。不过,我有几个要求。”
“仙长请讲!只要能办到,我们一定照办!”张大胆喜出望外。
“第一,入山之后,务必听我号令,不得擅自行动,不得喧哗,以免惊扰了‘它们’。”
“第二,我需要一些特定的物品:黑狗血、公鸡冠上的血、朱砂、糯米、五帝铜钱串、桃木剑、符纸、黑驴蹄子……具体数目和用法,我会路上告知。”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茅半仙的语气变得异常严肃,“到了黑风坳,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甚至感觉到什么,都不要轻易回头,不要出声,更不要产生恐惧。一旦心生惧意,或显露怯意,便会被那地方的怨气所乘,后果不堪设想。记住,你的胆气,也是对抗邪祟的一部分。”
张大胆虽然听得心里发毛,但还是连连点头:“是是是!仙长放心,我们都记住了!”
茅半仙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转身回屋收拾行装。张大胆知道,这位高人已经应承了此事。他不敢耽搁,立刻备好行装和厚礼,匆匆离开了辰州府,向着锁龙村的方向返回。
几天后,茅半仙带着两名年轻力壮的道童,背着法器包裹,来到了锁龙村。村民们早已翘首以盼,见到真人降临,无不欢呼雀跃,纷纷跪倒在地,口称“大仙救命”。
茅半仙并未多言,只是摆了摆手,示意众人起身。他环顾了一下这个坐落在山坳里的小村庄,眉头再次微微皱起。他能感觉到,一股若有若无的阴冷气息,正从西北方向的黑风坳隐隐传来,如同毒蛇一般,缠绕着这个村庄。
“准备祭品,搭建法坛。”茅半仙吩咐道,“今晚子时,我要在村口设坛,先行祭拜天地,安抚一方水土,再探查那黑风坳的虚实。”
村民们不敢怠慢,立刻行动起来。家家户户拿出最好的食物和酒水作为祭品,按照茅半仙的指示,在村口选了一片空旷的场地,用石头垒起了简易的法坛。法坛上摆放着三牲、瓜果、香烛和酒水。
夜幕很快降临,一轮残月挂在墨蓝的天鹅绒上,给寂静的山村洒下了一层惨白的光辉。晚风吹过,带着山林的寒意和草木腐朽的气息,令人毛骨悚然。
子时将近,茅半仙换上了一身更加庄重的红色法袍,手持桃木剑,站在法坛之前。两名道童分立左右,手持铜铃和令旗。村民们则按男丁在前,妇孺在后,跪满了法坛周围,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茅半仙双目微闭,口中念念有词,声音低沉而古老,仿佛带着某种神秘的力量。随着他的吟诵,周围的空气似乎变得更加凝重,风也渐渐停了。
突然,茅半仙猛地睁开双眼,眼中精光四射。他将手中的桃木剑指向西北方向的黑风坳,厉声喝道:
“阴阳既判,天地为炉!乾坤朗朗,邪不压忠!百年怨气,今朝当诛!诸邪避退,还我清平!”
话音刚落,他猛地将一杯雄黄酒泼洒在地上。酒液接触地面,发出“滋滋”的声响,冒起一阵白烟,散发出刺鼻的气味。
紧接着,他抓起一把朱砂,凌空撒向法坛前方。朱砂在空中划出一道道红色的轨迹,仿佛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屏障。
“弟子茅山**(此处隐去道号),奉太上老君之命,特来黑风坳,查探妖氛,诛灭恶煞!鬼魅之流,还不速速现形!”
他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在寂静的山谷间回荡。然而,回应他的,只有山谷中呜咽的风声,以及远处黑风坳方向传来的、若有若无的、令人心悸的低吼和呜咽声,仿佛有无数冤魂在哭泣,在呐喊。
茅半仙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他知道,这只是开始。真正的较量,还在后面。他看了一眼身后的锁龙村,又望向那片被黑暗和阴气笼罩的黑风坳,深吸了一口气,眼神变得更加坚定。
“道童,点起‘三昧真火’,随我入山!”
“是,师父!”两名道童点燃了早已准备好的、浸满桐油的火把,火焰熊熊燃烧,散发出炽热的光和热,驱散了周围的些许寒意。
茅半仙迈开脚步,头也不回地向着那片不祥之地——黑风坳,走去。两名道童紧随其后,村民们则屏住呼吸,跪在地上,目送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
一场人与厉鬼的较量,即将在那片埋藏着无尽怨恨和秘密的黑风坳中展开。
第三章:初探黑风坳
通往黑风坳的山路崎岖难行,杂草丛生,许多地方已经被茂密的灌木和藤蔓所覆盖。月光穿过稀疏的树叶,在地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影子,随着夜风的吹拂而摇曳不定,仿佛有无数鬼魅在潜行。
茅半仙走在最前面,步伐沉稳,目光锐利如鹰隼,不断扫视着周围的环境。他手中的桃木剑微微颤动,剑身散发出淡淡的温热,似乎在感应着周围的阴邪之气。两名道童举着火把跟在后面,火光只能照亮周围几步的距离,更远的地方则是一片令人心悸的黑暗。他们紧握着师父给的护身符,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既紧张又好奇。
越靠近黑风坳,空气就越发冰冷刺骨,那是一种仿佛能冻结灵魂的阴寒。风声也变得越来越怪异,时而如泣如诉,时而如狼嗥虎啸,时而又夹杂着模糊不清的人语和兵器碰撞的铿锵声,仿佛有千军万马正在那片山谷中厮杀。
“师父,我……我好像听到了声音……”一个年轻些的道童忍不住低声说道,声音有些颤抖。
茅半仙头也不回,沉声道:“凝神静气,守住心神!那是此地怨气所化,是幻听,不可置信。”
又往前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他们终于来到了黑风坳的边缘。站在山口处向下望去,只见下方是一片相对开阔的谷地,形状如同一个巨大的碗。谷地中怪石嶙峋,杂草长得异常茂盛,几乎有人高。四周的山壁陡峭险峻,怪石突兀,如同鬼怪的獠牙。
整个黑风坳笼罩在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之中,仿佛一个择人而噬的巨兽张开的大口。一股极其浓郁的阴煞之气扑面而来,带着浓烈的血腥味和腐烂的气息,令人作呕。即使有火把照明,也感觉周围的黑暗仿佛是活物一般,不断地挤压着他们。
那呜咽的黑风在这里变得更加猛烈,卷起地上的枯叶和尘土,发出“呜呜”的怪啸,如同无数冤魂在哭嚎。风中似乎还夹杂着若有若无的兵器碰撞声和人的惨叫声,让人头皮发麻。
“好重的怨气……”茅半仙喃喃自语,脸色凝重到了极点。他能感觉到,这里的阴煞之气已经凝聚成了实质,如同粘稠的墨汁一般,弥漫在空气中的每一个角落。寻常的鬼魂,根本无法在这种环境下生存,更别说作祟了。这里,恐怕真的盘踞着某种极其强大的存在。
“师父,我们……还要进去吗?”另一个道童脸色有些发白,握着火把的手微微颤抖。
“来都来了,岂有不进之理?”茅半仙语气坚定,“越是凶险之地,越要直面其核心。躲在外面,永远也查不清真相。你们两个,跟紧我,千万不要离开我身边三步之外,听到任何声音,都不要理会。”
说罢,他深吸一口气,握紧桃木剑,率先迈步走进了黑风坳的范围。两名道童互相看了一眼,咬了咬牙,也紧随其后,举着火把,一步步踏入了这片不祥之地。
刚一踏入谷地,周围的温度骤然下降了好几度。火把的光芒似乎也被这浓重的黑暗和阴气所压制,跳跃不定,仿佛随时都会熄灭。脚下的土地似乎也变得异常松软,踩上去软绵绵的,像是踩在积满了腐叶和淤泥的地面上。
寂静。
除了风声和自己的心跳声、呼吸声,四周一片死寂。但这种寂静,反而比之前的各种怪声更加令人不安。仿佛黑暗中有无数双眼睛在默默地注视着他们。
茅半仙停下脚步,仔细观察着四周。他用桃木剑在地上轻轻划了几下,地上立刻浮现出几道淡淡的红色痕迹,但很快又被一种黑色的、如同墨汁般的液体所侵蚀、覆盖。
“这里的地脉已经被污秽之气彻底污染了。”茅半仙眉头紧锁,“怨气已经深入地脉,根基很深。”
他抬头望向谷地深处,那里似乎更加黑暗,仿佛隐藏着什么巨大的秘密。
“我们往深处走走。”茅半仙沉声道,“看看那所谓的‘独眼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们继续往前走,周围的杂草更加茂密,几乎淹没了他们的脚踝。空气中那股浓烈的血腥味和腐烂气息也越来越重,令人作呕。火把的光芒所及之处,可以看到地上散落着一些残破的兵器、生锈的箭头,还有一些早已看不出原貌的白骨。显然,这里就是当年那场惨烈大战的战场之一。
突然,走在最后面的一个道童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茅半仙猛地回头,只见那道童指着前方不远处的地面,脸色煞白。
茅半仙定睛一看,只见前方的杂草丛中,似乎有几个模糊的人影在晃动。那些人影穿着破烂的清朝兵服,低着头,看不清面目,正佝偻着腰,在地上慢慢地……像是是在寻找着什么。
“站住!不要动!”茅半仙低喝一声,同时将手中的桃木剑横在胸前,摆出了防御的姿态。
两名道童吓得连忙躲到师父身后,大气都不敢出。
那些“士兵”听到茅半仙的声音,动作停顿了一下,然后缓缓地抬起了头。借着微弱的火光,可以看到它们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一片模糊的、似乎还在蠕动的血肉!
“啊!”一个道童终于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恐惧的尖叫。
这一声尖叫,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立刻打破了周围的死寂。
那些没有五官的“士兵”猛地抬起了头,朝着他们的方向发出了无声的嘶吼。它们的身体开始剧烈地扭动起来,发出骨骼摩擦般的“咔咔”声,然后以一种极其诡异的姿势,缓缓地朝着他们逼近!
“孽障!安敢放肆!”茅半仙厉喝一声,不再犹豫,挺起桃木剑,口中飞速念诵咒语,同时从怀中掏出一张黄色的符纸,咬破指尖,迅速将一口精血喷在符纸上!
“敕令!金刚缚!”
符纸无火自燃,化作一道金色的光芒,瞬间射向那几个逼近的“士兵”!
“嗷——!”
被金色光芒击中的“士兵”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虽然它们没有嘴,但那声音却清晰地传入了三人的耳中),身体如同被烈火灼烧一般,迅速消散,化为缕缕黑烟,消失在空气中。
然而,这并没有结束。茅半仙的攻击,仿佛激怒了沉睡在这里的某种东西。
随着他的符箓生效,整个黑风坳的阴气猛地翻涌起来!呜咽的风声瞬间变得凄厉无比,如同鬼哭狼嚎!周围的黑暗仿佛活了过来,无数扭曲的、模糊的黑影从地底、从石缝、从枯树后面钻了出来,密密麻麻,层层叠叠,汇聚成一股庞大的、令人窒息的怨念洪流!
这些黑影形态各异,有的是穿着破烂衣服的士兵,有的是穿着绫罗绸缎的匪首,有的甚至只是残缺的肢体和扭曲的面孔。它们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和呜咽,挥舞着锈迹斑斑的兵器,或者只是伸出干枯的手臂,朝着三人疯狂地扑来!
“师父!怎么办?!”两个道童吓得面无人色,几乎要瘫倒在地。
茅半仙脸色铁青,但他毕竟是经验丰富的高人,临危不乱。他将两名道童护在身后,左手快速结印,右手桃木剑舞动如风,不断发出“敕令”、“破邪”等咒语,一道道微弱的光芒从剑尖射出,将靠近的几个黑影击退、消散。
“这些只是普通怨魂!怨气虽重,但根基不深!真正的核心还在深处!”茅半仙一边抵挡着围攻,一边大声喊道,“守住心神!不要被它们迷惑!跟着我!往深处闯!”
他一边说着,一边挥舞桃木剑,硬生生在密集的黑影中劈开了一条通路。两名道童紧随其后,举着火把,跌跌撞撞地跟着逃跑。
后面的黑影如同潮水般,不断地涌上来,拍打着他们,嘶吼着,试图将他们拖入那片无尽的黑暗和绝望之中。茅半仙一边抵挡,一边观察着四周。他发现,这些普通怨魂虽然数量众多,但似乎都受到某种力量的约束和指引,它们的攻击虽然凶猛,却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不敢太过靠近谷地最深处那个方向。
那里,一定就是厉鬼的核心所在!
“冲过去!”茅半仙眼中闪过一丝决然,猛地将手中的桃木剑向空中一指,同时从怀里掏出几枚黑驴蹄子,口中念念有词: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金刚狮子吼!”
随着他的咒语,那几枚黑驴蹄子仿佛活了过来,发出一阵阵低沉的、充满威慑力的嘶鸣声,朝着谷地深处飞去!
“轰!”
黑驴蹄子落在谷地深处某处看不见的地方,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仿佛炸开了什么东西。紧接着,一股更加恐怖的威压从谷地深处弥漫开来!
那些围攻他们的普通怨魂,如同遇到了克星一般,发出一阵阵惊恐的尖叫,纷纷后退,甚至有不少直接化作黑烟消散了。围攻的压力骤然减轻。
“就是现在!快走!”茅半仙抓住这个机会,拉着两名道童,用尽全力,朝着谷地深处冲去!
他们不知道,谷地深处等待他们的,将是比这些普通怨魂更加恐怖、更加绝望的存在——那个化作了厉鬼的,独眼龙的冤魂!
第四章:独眼龙的怨魂
穿过外围密密麻麻的怨魂阻截,三人终于冲到了谷地的中央地带。这里的景象,比外围更加凄惨和诡异。
地面上,白骨累累,层层叠叠,不知堆积了多少具尸骨。有些白骨被粗暴地堆砌在一起,形成了如同祭坛般的形状;有些白骨则散落在各处,被藤蔓和杂草缠绕,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当年的惨烈。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和腐臭味也达到了顶峰,几乎令人窒息。
而在谷地的最中央,有一座小小的、由乱石垒砌而成的平台。平台上,插着一根巨大的、已经腐朽了一半的旗杆,旗杆上,一面早已破烂不堪、被风撕扯得只剩下几条布条的黑色大旗,正在“猎猎”作响。那旗子上,依稀还能辨认出一个狰狞的骷髅头图案。
旗杆之下,盘膝坐着一个巨大的、由无数黑气凝聚而成的身影!
那身影高达数丈,轮廓模糊不清,只能隐约看到一个人形。它的身上散发着浓郁得化不开的黑气,如同墨汁般翻滚涌动。最引人注目的是,在那巨大的黑气身影的额头上,镶嵌着一颗硕大的、如同独眼般的猩红色眼珠!那眼珠充满了无尽的怨毒、不甘和疯狂,正死死地盯着闯入谷地的茅半仙三人!
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怖威压如同山崩海啸般席卷而来,瞬间笼罩了整个谷地!茅半仙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他的喉咙。两名道童更是承受不住这股威压,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脸色惨白如纸,浑身不停地颤抖。
“独眼龙……果然是你。”茅半仙强忍着那股几乎要将他压垮的威压,咬紧牙关,沉声说道。他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手中的桃木剑也微微颤抖起来,但他的眼神依旧坚定,没有丝毫退缩。
那巨大的独眼缓缓转动,猩红的目光落在了茅半仙身上。虽然没有嘴巴,但茅半仙却清晰地“听”到了一个充满了怨毒和不甘的声音,直接在他脑海中响起:
“道士……外来者……你们为何……扰我清净?”
这声音仿佛来自九幽地狱,冰冷刺骨,带着无尽的恶意,让茅半仙都感到一阵心悸。
“你生前作恶多端,荼毒生灵,死后怨气不散,化为厉鬼,盘踞于此,祸乱一方,已是罪孽深重!”茅半仙朗声回应,同时暗中运转体内法力,抵抗着那无形的威压,“如今更是变本加厉,化为如此凶煞之相,意图何在?!”
“哈哈哈哈……”那独眼龙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狂笑,笑声中充满了暴戾和疯狂,“作恶?祸乱?哈哈哈哈!这世道,本就是弱肉强食!我独眼龙横行一世,快意恩仇,有何不对?那些道貌岸然的官兵,那些为富不仁的乡绅,哪个不是踩着我们这些穷苦人的尸骨上位?我等不过是取他们应得之物,又有何罪?!”
“至于今日,”独眼龙的独眼猛地收缩,闪烁着骇人的凶光,“我被困于此,百年不得超生!每日里,都要承受这无尽的怨气和阴煞侵蚀!还要看着那些当年追杀我的官兵,以及那些背叛我、唾弃我的手下,在我面前哀嚎、腐朽!这痛苦,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家伙,可曾体会过?!”
随着它的诉说,周围的阴气变得更加狂暴,无数扭曲的黑影再次从地底涌现,但这一次,它们不再攻击茅半仙,而是如同朝拜一般,围绕在独眼龙的身边,发出阵阵哀鸣和嘶吼,仿佛在向它诉说着自己的不甘和痛苦。
“你错了!”茅半仙针锋相对,“冤有头债有主!生前之事,恩怨了了便是。死后却化为厉鬼,伤害无辜生灵,只会让你罪孽更深,永世不得解脱!锁龙村的百姓,与你何仇何怨?你为何要祸及他们?”
“无辜?”独眼龙的笑声再次响起,但这一次,却带着一种极其残忍的意味,“当年那些村民,可曾对我等有过半分怜悯?我黑风寨的人下山劫掠,他们或许恐惧,或许憎恨,但也只是敢怒不敢言!他们献上钱粮,换取苟安,这难道不是默认了我们的行为?如今我等死了,成了孤魂野鬼,他们享受着太平日子,难道不该付出代价吗?!”
“更何况……”独眼龙的独眼之中闪过一丝狡黠和怨毒,“我当年在黑风坳埋下了一样东西……一样足以让我重现于世,颠倒乾坤的东西!只是没想到,我的尸身被官兵毁坏,怨气被打散,那东西也被深埋地下。百年间,我苦苦积攒怨气,想要冲破束缚,却始终差了一点契机。”
“你的出现,还有这些村民的恐惧和敬畏,就是我需要的最后一道力量!”独眼龙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利起来,“只要吞噬了你们的精气神,再借助这黑风坳的地利,以及村民们日积月累的恐惧怨念,我就能彻底重塑肉身!到那时,我独眼龙将不再受困于此,我要让整个湘西,都为我颤抖!”
随着它话音落下,整个黑风坳的阴气猛地爆发开来!那些环绕在它身边的黑影发出了更加凄厉的嚎叫,然后如同潮水般,朝着茅半仙三人汹涌而来!这一次,它们不再是无序地攻击,而是凝聚成了一股强大的力量,要将他们彻底撕碎、吞噬!
“孽障!冥顽不灵!”茅半仙见状,知道多说无益,唯有全力一战!
“道童!布阵!”
“是!师父!”两名道童虽然惊恐,但在师父的呵斥下,也强打起精神,按照茅半仙事先教好的口诀和手势,迅速行动起来。
两人分立左右,各自掏出几枚铜钱,抛在地上,形成一个简单的阵法。然后,他们又拿出朱砂和符纸,飞快地在地上绘制出一个又一个的符文。随着符文的成型,一圈淡淡的金光从阵法中散发出来,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半透明的光罩,将三人护在其中。
“哼!雕虫小技!”独眼龙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巨大的黑气手掌猛地向光罩拍去!
“轰!”
一声巨响,光罩剧烈地震荡起来,金光黯淡了许多。两名道童闷哼一声,差点跌倒在地。
“师父!顶不住了!”一个道童焦急地喊道。
茅半仙面色沉凝,不敢怠慢。他将手中的桃木剑舞得虎虎生风,剑尖不断划出一道道凌厉的剑气,逼退着那些试图靠近的怨魂。同时,他还要分心操控法坛上留下的几件法器——那面古朴的八卦镜和那串五帝铜钱。他将意念集中在法器之上,口中念念有词: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广修亿劫,证吾神通。三界内外,惟道独尊。体有金光,覆映吾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