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辅,作为大明军方第一人,想得更深一层。
他沉吟片刻,谨慎地躬身道。
“陛下,我大明神机营、五军营、三千营,皆是百战精锐,阵法严整,冠绝当世。”
“这三人一组的散兵战法,若是小股部队袭扰尚可,可一旦用于数万人的大会战,岂不是阵型大乱,各自为战?指挥调度亦是难题。”
“恐怕……会是一场灾难。”
“乱?”朱棣冷笑一声,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手上的灰。
“朕要的就是乱!是让敌人乱!我们自己,要在这种看似混乱的局面里,找到秩序!”
“用无数个小队,像狼群一样,不断地穿插、撕咬,把敌人的大阵彻底搅烂、撕碎!”
姚广孝一直沉默地听着,此刻才缓缓开口,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问题的核心。
“陛下,贫僧斗胆一问。您说的这天书,图样不明,文字……恐怕亦非我朝通用之字吧?”
他敏锐地察觉到,皇帝陛下所有的描述,都基于记忆,而非实物。
“这越野,或可理解为长途奔袭之练。但这俯卧撑,还有那三人阵法,似乎与我朝兵家常法,格格不入。”
“陛下,此事关乎国本,是否要从长计议?”
“计议个屁!”朱棣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杯都跳了起来。
他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最不缺的就是冒险的胆量。
“无妨!”他斩钉截铁地说道。
“朕不管它合不合常法,好用就行!”
“张辅,你立刻去京营,给朕挑五百个最悍不畏死的壮卒出来!不要那些老油条,就要那些脑子一根筋,肯下死力气的愣头青!”
“此事要绝对保密,就以操演新阵为名,将他们单独拉到汤山卫所去!”
“朕,要亲自去看着他们练!”
“就按朕说的路子来!先练队列!站着、走路、跑步,都要整齐划一,分毫不差!再练那个俯卧撑和越野跑!”
“至于阵法,先拿几个三人小队出来,让他们自己琢磨怎么配合最省力,最有效!”
朱棣的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狂热光芒。
“朕知道这法子古怪,但朕心里有数!咱们边试边想,边练边改!”
“朕就不信,这后世的强军之法,在咱们手上就成了没用的废物!”
他这种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全凭一股热情和蛮力硬推的架势,让张辅既感压力山大,又莫名地生出一股按捺不住的豪情。
作为军人,他本能地对任何能提升战力的新方法都充满好奇。
皇帝虽然说得颠三倒四,但那股子革新图强的劲头,却是实打实的。
“臣,遵旨!”
张辅轰然应诺,眼中也燃起了好奇与战意的火焰。
打发走心潮澎湃的英国公,朱棣才把目光转向一直沉默的姚广孝,脸上的狂热稍稍褪去,多了一丝深沉的算计。
“广孝,还有一事。”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倒出十几粒金灿灿、饱满得如同玉石的颗粒。
“此物,名曰玉米。”
姚广孝看着那些从未见过的种子,眼中闪过一丝奇异之色。
“朕带回来的种子不多。”
朱棣沉声交代,“你立刻派人,送到上林苑,找几块最好的地,派最可靠的农官,给朕秘密试种!日夜看护,不得有丝毫差池!”
他顿了顿,特别强调了一句,这句话才是真正的重点。
“那人说,此物不仅果实能吃,亩产极高,可以活人无数。”
“更重要的是,它的秸秆,晒干之后,是喂马的上等马料!比咱们现在用的黑豆、草料,都要好得多!”
“上等马料”四个字一出口,姚广孝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彻底动容了。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对于以骑兵立国,并时刻准备北伐的大明来说,战马意味着什么。
而战马的口粮,更是重中之重,是悬在整个北方防线头顶的一把刀。
每年光是为了搜集足够的马料,就要耗费巨大的人力物力,极大地限制了骑兵规模的扩张。
若此物当真能成,其秸秆又能作上等马料……
姚广孝的呼吸在瞬间变得有些急促,他那颗擅长谋划天下的大脑飞速运转。
他仿佛已经看到,数年之后,大明的骑兵数量倍增,一匹匹战马膘肥体壮,不仅可以彻底扫平北境之患。
甚至……甚至可以犁庭扫穴,一劳永逸!
这小小的玉米粒,哪里是种子,这分明是撬动天下格局,奠定大明万世基业的钥匙!
“贫僧明白了。”
姚广孝深深一揖,动作无比郑重地将那十几粒玉米种子小心翼翼地用锦帕包好,仿佛捧着的是大明的未来。
“陛下放心,此事贫僧必亲自督办,选最懂农事的管事,用最好的田,日夜看护,精耕细作,绝不负陛下所托!”
看着姚广孝匆匆离去的背影,朱棣重新坐回龙椅之中,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他抬手,再次摸了摸依旧肿痛的脸颊。
自己老爹的那一巴掌,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老爷子,你等着瞧吧。”
他低声喃喃,像是在对那个遥远时空的父亲宣告,也像是在对自己立下誓言。
“你的大明,我会守好。我的兵,也定会让你大开眼界,让这天下,再无任何外敌敢于窥伺!”
烛光摇曳,将他脸上那道掌印映照得忽明忽暗。
也映照出他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名为“永乐”的雄心壮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