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不大的单间,陈设简洁,一张床,一套桌椅,一个内置在墙壁里的微型冷藏柜(里面只有营养液和基础饮用水),以及一个连接着基地内部网络的终端接口。
没有窗户,只有可调节亮度的人造光源。唯一的出口是那扇需要权限才能开启的合金门。
她的活动范围被严格限制在医疗中心和这个房间之间的通道,以及医疗中心内部指定的康复区。
无处不在的摄像头和传感器记录着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次停留。
身体的恢复在天幕先进的医疗技术下进展迅速。骨裂处被生物凝胶精准粘合,软组织挫伤在特殊光波照射下快速消退,连冻伤的部位也恢复了知觉。
但疼痛依旧如影随形,尤其是在进行康复训练时,每一次拉伸、每一次承重,都提醒着她不久前的惨烈。
她严格按照医疗AI的指示进行训练,不多一分,不少一毫,将自己伪装成一个积极配合、渴望恢复战力的标准特工。
期间,“坟墓”来过两次,依旧是那副毫无生气的样子,送来更换的衣物和新的营养液,并确认她的恢复进度。没有多余的交流。
“黑鼠”和“蝰蛇”则如同人间蒸发,再未出现。她通过房间内的终端查询过队员状态,只得到“任务后隔离评估中”的冰冷回复。
这很正常,天幕一贯的作风。但她心中清楚,这种“正常”之下,可能隐藏着针对她的、更细致的调查和交叉问询。
她的大部分时间花在了撰写任务报告上,这是一项极其耗费心力的工作。
她必须将那个在飞行器上对“墓碑”讲述的故事,细化、补充,形成一份逻辑严密、细节丰满、经得起反复推敲的书面文件。
每一个时间点,每一个动作选择,甚至当时一闪而过的“念头”,她都需要反复斟酌,确保它们与“赤狐”的思维模式、能力水平完全吻合。
她像是一个最精密的工匠,小心翼翼地修补着“赤狐”这个身份可能出现的每一丝裂痕。
终端屏幕的冷光映在她脸上,映出她紧蹙的眉头和略显苍白的嘴唇。
敲击虚拟键盘的手指,因为长时间的专注和内心的压力,微微有些发抖。
她知道,“墓碑”一定在某个地方,仔细审阅着她提交的每一段文字。
任何一点微小的矛盾、一个不合常理的描述,都可能成为他撕开她伪装的突破口。
这天,她刚完成报告的最新一版修改,提交至系统。
房间内的通讯器响起了提示音,不是来自内部系统,而是特定的外部通讯线路。
她的心猛地一跳。在这个基地里,除了医疗人员和“坟墓”,几乎没有人会联系她。
她深吸一口气,接通了通讯。
“赤狐。” 通讯器里传来的是“墓碑”那熟悉而冰冷的声音。
“队长。”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报告我看了。”“墓碑”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有几个时间节点需要确认。另外,关于你在地下管道中选择路径的依据,描述得不够清晰。”
果然来了。
苏宁儿稳住心神,按照早已准备好的说辞,一一回应。
她强调了自己在黑暗中对气流和微弱声音的感知,以及基于结构图残存记忆的“推测”,将那些属于她自己的、更高级的判断和直觉,巧妙地包装成了在绝境中基于有限信息的冒险抉择。
通讯那头沉默了片刻,只能听到轻微的呼吸声。
“你的空间记忆力和环境感知力,比档案记录的要突出。”“墓碑”缓缓说道,听不出是赞许还是质疑。
“可能是……这次任务压力太大,激发了一些潜能。”苏宁儿再次搬出这个万金油般的理由,声音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连她自己都快信以为真的不确定。
“潜能……”“墓碑”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语气莫测。
就在这时,房间的门禁发出“嘀”的一声轻响,解锁了。
“来一下我的办公室。”“墓碑”说完,直接切断了通讯。
门自动滑开,外面是空无一人的走廊。
苏宁儿的心沉了下去。
面对面交谈,远比隔着通讯器更加危险。她所有的微表情、肢体语言,都将暴露在“墓碑”那双锐利的眼睛之下。
她慢慢从椅子上站起来,脚踝处传来隐约的刺痛。
她整理了一下身上灰色的康复服,深吸一口气,迈步走出了房间。
走廊里寂静无声,只有她自己的脚步声在回荡。按照终端上显示的坐标,她走向基地的指挥区域。
“墓碑”的办公室位于一条守卫更加森严的通道尽头。
经过身份验证后,厚重的金属门无声滑开。
办公室内的陈设同样简洁至极。一张宽大的金属办公桌,后面是嵌入墙壁的巨大显示屏,正实时滚动着各种基地数据和外部情报摘要。
两侧是顶到天花板的档案柜。整个房间色调只有黑、白、灰,冰冷得没有一丝人气。
“墓碑”就坐在办公桌后,依旧穿着那身黑色常服,面具也未曾摘下。他面前的光屏上,正显示着她刚刚提交的任务报告。
“坐。”他抬了抬下巴,指向办公桌前的椅子。
苏宁儿依言坐下,挺直背脊,双手放在膝盖上,做出标准的聆听姿态。
“墓碑”的目光从光屏上移开,落在她身上,那审视的意味比在医疗室时更加直接,更加具有压迫感。
“报告写得……很详细。”他开口,手指在桌面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发出沉闷的声响,“几乎完美地还原了当时的场景。”
“尽力回忆。”苏宁儿低声道。
“但是,”“墓碑”话锋一转,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了下来,“过于完美了。”
苏宁儿的呼吸一滞。
“人在极度危险和混乱的情况下,记忆往往是碎片化的,带有强烈的主观情绪和甚至是一些错误的感知。”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同实质般压向她,“你的报告,却像是事后经过精密剪辑的回放,逻辑清晰,细节充实,连一些本该模糊的主观感受,都描述得异常肯定。”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寒意:
“这不像是一个刚从生死线上挣扎回来的人写的报告。倒像是……一个早已打好腹稿的演员,在复述她的台词。”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苏宁儿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快要冻住。
她千算万算,没想到“墓碑”会从报告的“完美度”上找到破绽!
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冰水浇头,但她知道,此刻绝不能露出丝毫慌乱。
她抬起眼,迎上“墓碑”那仿佛能穿透面具的目光,脸上露出一丝被误解的、混合着委屈和疲惫的神情:
“队长……我当时,真的很害怕。可能正是因为害怕,所以每一个细节都记得特别清楚……写报告的时候,只想着不能遗漏任何可能对任务评估有用的信息……”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恰到好处地表现出了一个努力完成任务、却遭到上级质疑的队员应有的反应。
“墓碑”静静地看了她几秒钟,那目光像是要将她从里到外彻底剖析。
办公室内,只剩下两人之间无声的较量,以及那巨大显示屏上不断滚动的、冰冷的数据流。
最终,“墓碑”靠回椅背,打破了沉默:
“也许吧。”
他没有说信,也没有说不信。
“你的恢复情况良好,”“墓碑”转换了话题,语气恢复了公事公办,“根据评估,一周后,你可以归队,参与基础训练。”
归队?这么快?
这并非好消息。
归队意味着更多的接触,更多的观察,也更难隐藏自己。
“是,队长。”她只能应下。
“出去吧。”“墓碑”挥了挥手,目光重新回到了他面前的光屏上,仿佛她已不再存在。
苏宁儿站起身,微微颔首,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金属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她走在返回房间的走廊上,步伐稳定,但内心早已掀起滔天巨浪。
“墓碑”的怀疑不仅没有消除,反而更深了。他就像一只最有耐心的猎豹,潜伏在暗处,等待着猎物自己露出破绽。
而一周后归队,意味着她将直接暴露在他的眼皮底下,与“黑鼠”、“蝰蛇”这些真正的天幕特工一起训练、生活。
她必须更加小心,更加完美地扮演“赤狐”。任何一丝松懈,都可能万劫不复。
她抬头,看着走廊尽头那冰冷的、如同巨兽瞳孔般的摄像头。
在这个巨大的金属囚笼里,她孤立无援,步步惊心。
她在想,这到底是运气?
或者是“墓碑”明知她是假的“赤狐”,却不拆穿,好利用她这个工具?
如果是这样,这证明自己深陷更危险的处理,难以脱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