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沉溺在无边无际的墨海深处,冰冷、窒息、且感知不到时间的流逝。唯有那仿佛源自灵魂本源的、永无止境的破碎感,提醒着龙毅,他依然“存在”。
那不是单纯的疼痛,而是一种“存在”本身被否定的虚无感。仿佛他辛苦构筑的一切——坚韧的经脉、磅礴的气海、那颗蕴含着无限可能的金丹,乃至对自身力量的掌控感——都在那空间乱流的碾压和虚渊之力的余波下,化为了最原始的混沌。
不知过去了多久,或许只是弹指一瞬,又或许已是沧海桑田。一丝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的“痒”意,如同在绝对黑暗中孕育出的第一缕光,艰难地穿透了沉重的意识壁垒。
是痛。
细微,却无比清晰。从四肢百骸,从每一寸肌肤,从更深层的骨骼与内脏中,如同无数根烧红的细针,同时刺入。这痛楚,反而让他那近乎湮灭的自我意识,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开始凝聚。
他“感觉”到自己似乎拥有了一具躯体,但这躯体却像是一件布满裂痕、随时会散架的劣质陶俑,沉重、麻木,却又被无处不在的剧痛所充斥。他尝试动一动手指,回应他的却只有神经末梢传来的、如同被撕裂般的反馈,以及更深的无力感。
修为……他的修为呢?
本能地,他试图内视丹田。那里曾是雷霆真元的海洋,是那颗暗金色、蕴含着星辰与雷霆纹路的金丹悬浮之地,是他力量的源泉。
然而,意识沉入的,却是一片死寂的、布满焦黑裂痕的“废墟”。
海枯了,丹碎了。
空空荡荡,唯有仿佛被天火焚烧后留下的、令人绝望的荒芜与刺痛。曾经奔腾不息的力量感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虚弱,仿佛他整个人都被抽空了,只剩下这具残破的、沉重的皮囊。
修为尽失!
这四个字,如同四把冰冷的铡刀,狠狠斩落在他刚刚凝聚起一丝的意识上。比肉身的痛苦更加难以忍受的,是这种从云端跌落泥泞的巨大落差和茫然。他,龙毅,青云城的天才,身负绝世传承,于凌霄王城搅动风云,甚至在破妄境洞府中虎口夺食……如今,却成了一个连手指都无法自如控制的废人?
一股巨大的悲怆和绝望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他这缕刚刚苏醒的意识再次拍散。
不!
就在意识即将沉沦的边缘,一幅幅画面如同走马灯般在他脑海深处闪现——
父亲龙战天在他离去时,那看似平静却深藏担忧与期望的眼神;
龙家子弟在演武场上挥汗如雨,眼中闪烁着对未来的憧憬;
赤阳洞府外,邪影殿那诡异的黑气,以及虚渊之人那漠然俯瞰、视众生如蝼蚁的恐怖身影;
还有……母亲星璃月那模糊而温暖的笑容,以及《寰宇炼星录》中蕴含的、仿佛来自无尽星海的浩瀚与神秘……
他不能死!更不能就此沉沦!
仇恨、责任、牵挂、以及对身世之谜的探寻……无数股力量拧成一股坚韧无比的绳索,将他从绝望的深渊边缘,一点点拉了回来。
他的意识重新变得清晰,尽管依旧虚弱,却如同被淬炼过的精钢,带着一种不容摧毁的意志。
就在这时,外界的感知,开始如同涓涓细流,逐渐汇入他封闭的识海。
冰冷。身下是坚硬而冰冷的触感,像是粗糙的岩石,寒气透过单薄的衣物渗入骨髓。
气味。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复杂的味道:干燥的尘土、淡淡的血腥、某种苦涩的草药味,以及一种……他从未感受过的、仿佛万物凋零、法则紊乱后留下的荒芜与死寂的气息。这里的灵气,稀薄得可怜,而且异常混乱、狂暴,完全无法与九霄大陆那平和浓郁的灵气相比。
声音。风声,呜咽着,如同怨妇的哭泣,从某些缝隙中钻进来。还有……极其微弱的、带着警惕的呼吸声,就在不远处。
他努力集中残存的神魂之力——得益于《凝星诀》的锤炼,他的神魂虽也受创,但本质远比同阶强大,并未如同修为般彻底崩溃——如同伸出无数无形的触须,小心翼翼地探查着周围。
两个生命气息。很弱,非常弱。其中一个如同风中残烛,摇曳不定,带着岁月的沧桑;另一个则如同初生的草芽,稚嫩而脆弱,充满了不安。
“咳……咳咳……”他试图发出声音,想询问,想道谢,或者仅仅是想确认自己还“活着”。然而,喉咙如同被砂纸磨过,声带无法有效震动,只引来了胸腔一阵撕裂般的剧痛和无法抑制的咳嗽。一股带着内脏碎片腥气的淤血,从嘴角溢出,带着铁锈般的味道。
这微弱的动静,果然引起了注意。
那稚嫩而脆弱的气息靠近了。小心翼翼的脚步声,带着犹豫和恐惧。一只小手,冰凉、粗糙,布满了细小的裂口和老茧,颤抖着,轻轻地探到了他的鼻翼之下。
“还……还活着?”声音沙哑,带着变声期特有的公鸭嗓质感,但难掩其中的稚嫩。是个少年。
“阿公,他流了好多血……”另一个更加细微、如同蚊蚋的声音响起,充满了害怕。是个小女孩。
“唉……这世道……”苍老疲惫的叹息,如同破旧的风箱。那只更加干枯、如同老树皮般的手,轻轻搭在了他唯一还算完好的手腕上。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一股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的、带着些许温和药力的气息,试图探入他的经脉。
然而,老者的气息刚一进入,就如同溪流汇入了干涸破碎、布满裂痕和能量乱流的河床,瞬间就被那混乱的伤势所吞噬、搅散。老者的手猛地一颤,如同被烫到一般缩了回去,浑浊的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经脉尽碎,纠缠如万年乱麻……丹田……丹田更是……唉,如同被陨星砸过,被天火焚过,一片死寂焦土……”老者的声音带着颤抖和深深的怜悯,“能活下来,已是奇迹中的奇迹。抬回去吧,是死是活,看天意了……”
龙毅的心,随着老者的话语,一点点沉入谷底。最后的侥幸被打破,现实的残酷赤裸裸地摆在面前。他从一个有望问鼎大道的修士,变成了一个连最基础的引气入体都无法做到的、彻头彻尾的废人。
强烈的失落和不甘如同毒蛇啃噬着他的心脏,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加汹涌的虚弱和眩晕,意识再次被拉入黑暗。但在彻底失去意识前,那股不屈的意志,如同烙印般,深深刻入了他的灵魂深处。
……
再次恢复意识时,他首先感受到的是身下硬邦邦的触感和身上粗糙破旧的皮褥带来的摩擦感。他艰难地,如同推动千钧巨石般,撑开了沉重的眼皮。
模糊的光线映入眼帘,适应了片刻,才看清周围的景象。
落魄。 这是龙毅的第一感觉。
低矮的土坯房,墙壁是直接用混着草梗的泥土夯筑而成,布满了纵横交错的裂痕,最大的缝隙甚至能伸进一根手指,刺骨的寒风正从那里源源不断地灌入,带走屋内本就稀薄的热量。屋顶是歪歪扭扭的木头架着干草,隐约能看到外面灰蒙蒙的天空。
屋内几乎家徒四壁。一张看起来随时会散架的木桌,桌面坑洼不平;几个被磨得光滑的树桩充当凳子;角落里堆着一些分辨不出原本模样的杂物,散发着霉味。空气中混合着药草的苦涩、尘土的干燥、皮褥的腥膻,以及一种……属于底层挣扎求生的、令人窒息的绝望气息。
他的目光缓缓移动,看到了炕沿上放着的那半个破碗,里面浑浊的清水,在他眼中却仿佛甘泉。
“你……你醒啦?”那个怯生生的小女孩声音,从门框后面传来。
龙毅转动僵硬的脖颈,看向门口。一个瘦小得如同豆芽菜般的小女孩,正扒着门框,露出半张脏兮兮的小脸。她大约七八岁年纪,头发枯黄如同秋草,乱糟糟地扎着,一双大眼睛因为营养不良而显得格外突出,此刻这双眼睛里充满了好奇、害怕,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
看到龙毅看向她,小女孩像受惊的小鹿,猛地将头缩了回去,只留下一双眼睛还在偷偷打量。
这时,脚步声响起,那个佝偻的身影再次出现。石老根端着一碗黑乎乎、散发着浓郁苦涩气味的药汤,颤巍巍地走进来。他的脸色比龙毅之前模糊感知到的还要憔悴,眼窝深陷,嘴唇干裂。
“小伙子,你总算醒了。”石老根将药碗放在炕沿,浑浊的眼睛看着龙毅,那目光复杂,有怜悯,有无奈,也有一丝见惯生死的麻木,“你已经昏睡三天了。先把这碗药喝了吧,是村里猎户采的‘苦藤根’熬的,虽然治不好你的伤,但能吊着口气,止点痛。”
龙毅张了张嘴,喉咙如同被砂纸堵住,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
石老根对小女孩示意了一下。石丫犹豫了片刻,还是鼓起勇气,迈着小步子走过来。她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端起那半碗清水,用一个边缘都有些破损的小木勺,舀起一点点水,颤抖着送到龙毅干裂的唇边。
冰凉的清水触及嘴唇,带来一丝微弱的滋润。龙毅努力配合着,如同久旱的禾苗,贪婪地吸收着这生命之源。一小碗清水喝完,他感觉喉咙的灼痛缓解了不少,终于能发出微弱而沙哑的声音:
“多……谢……老丈……救命之恩……此……此地是何处?”
每说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牵扯着胸腔和腹部的伤口,带来阵阵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