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随意围桌而坐,脸上都洋溢着轻松愉快的笑容,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今晚的主人——无瑕子。
无瑕子深吸一口气,端起面前的杯子,本想斟满美酒,却瞥见萧潇师妹投来的那道似笑非笑、隐含警告的目光。
他心头一凛,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极其自然地将酒杯放下,换成了旁边的清水杯,稳稳端起。
环视一圈老友,他朗声道:“诸位同道,诸位故交挚友,今日能齐聚我这小小的逍遥谷,实乃蓬荜生辉!无瑕子在此,先行谢过!”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自嘲笑意,“说来惭愧,这三日间,老夫洋相百出,种种荒唐行径,怕是让诸位老友看了不少笑话吧?”
他这坦诚的自嘲,顿时引得满座哄堂大笑。
这几日,无瑕子的表现确实颠覆了他们以往对其“循规蹈矩、清高自持”的印象。
无论是悬桥之上醉态可掬地演练“锤阳拳法”,还是攀爬瀑布时施展的“流泉飞攀”掌法……,桩桩件件经由小荆棘那绘声绘色的大嘴巴添油加醋地传开,早已成了忘忧谷众人茶余饭后最欢乐的谈资。
此刻被无瑕子自己点破,反而更添亲近之感,只觉得这位老友虽行事荒诞了些,却是有情有义、至情至性之人,无形中拉近了彼此的距离。
“多少年了,”无瑕子感慨地看着这热闹的庭院,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湿润,“这逍遥谷,都不曾像今日这般,充满了生气与欢笑……”
“行啦行啦,无瑕子老儿!”酒仙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抒情,举杯笑道,
“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今日我们这些老骨头齐聚,全是冲着萧潇师妹的面子,还有她这一桌好菜!你?嘿嘿,顶多算个添头!”
众人又是一阵善意的哄笑。
“哈哈,说得是,说得是!”无瑕子也不恼,顺势将目光转向身旁的萧潇,眼神温柔,
“今日更是我师妹萧潇,时隔多年重回逍遥谷的好日子!这杯,理应由她来敬大家。师妹,请!”
萧潇嗔怪地白了无瑕子一眼,落落大方地站起身。
她虽一身素净布衣,却难掩清丽容光,在月色与灯火的映衬下,更显温婉动人。
她端起一杯清茶,她亦不善饮酒,声音清越悦耳:
“诸位师兄师姐,诸位故友,小妹萧潇,感念诸位多年来对逍遥谷、对师兄的照拂之情。
今日略备薄酒粗肴,手艺粗陋,唯愿诸位开怀畅饮,举杯邀明月,落箸尝珍馐。请!”
“好!萧潇师妹(师姐)客气了!”
“干杯!”
“开动开动!”
欢声笑语再次爆发,觥筹交错,箸影纷飞。
酒仙的茅台醇香四溢,萧潇的手艺令人赞不绝口,仙音的琴音如泉水叮咚,丹青的墨香暗浮。
众人谈古论今,说笑打趣,逍遥谷沉浸在一片前所未有的快活气氛之中,连那高悬的明月似乎也因这份人间烟火而更加明亮。
直到月上柳梢,清辉遍洒山谷,忘忧谷的诸位贤者才带着微醺的醉意和满心的愉悦,相互搀扶着,踏着月色结伴而归。
当然,他们谁也没有真的拿走无瑕子那些视若珍宝的“积蓄(物件)”。
那不过是一群老友间心照不宣的玩笑。
老胡和小谷月轩开始手脚麻利地收拾着杯盘狼藉的庭院。
小荆棘早已吃饱喝足,抱着圆滚滚的小肚子,打着幸福的小呼噜沉入了梦乡。
喧嚣散尽,万籁俱寂。
无瑕子与萧潇,仿佛心有灵犀,不约而同地走向谷中那处名为“流泉飞瀑”的清幽之地。
月光如水,穿过枝叶的缝隙,在铺满落叶的林间小径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泉水从高处跌落,发出哗啦啦的清脆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这条小径,曾是他们年少时无数次并肩漫步的地方。
无瑕子总喜欢给萧潇哼些不成调的山野小曲,为她摘下沿途最娇艳的野花,笨拙而珍重地别在她如云的鬓角。
这里,承载着萧潇心中最宁静美好的回忆。
听着这熟悉的泉声,嗅着林间草木的清香,她的心总能奇迹般地沉淀下来。
无瑕子站在泉边,默默注视着月光下萧潇清丽的侧影。
那背影依旧窈窕,却似乎比记忆中多了几分沉淀的坚韧。
千言万语在他胸中翻腾、冲撞,最终凝聚成一句带着无尽关切和小心试探的低沉问询:“师妹…这些年,你在天山…过得可好?”
萧潇闻声,缓缓转过身来。
月光勾勒着她柔和的轮廓,她的眼神平静,带着一丝历经世事的通透。
她轻声道:“还好。傲天他…虽走得早,但天山派上下待我极厚,同门众多,日子倒也不觉寂寞。
如今,傲天的胞弟未峰执掌门户,行事稳重,颇有乃兄之风。他的妻子易兰,更是待我亲如姐妹,体贴入微……”
她顿了顿,唇角浮现一抹释然且苦涩的浅笑,“这些年…我过得,很好……”
“很好…”无瑕子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目光没有闪躲,反而更加专注地凝视着萧潇的眼睛,仿佛要穿透那层平静,看到她的心底。
一股积蓄了数十年的勇气猛地冲上喉头,他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师妹…我…我没有一天不在后悔…后悔当初…若是我…若是我那时能再勇敢一些…再坚定一些…或许…我就可以…”他
“师兄。”萧潇的声音依旧轻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打断力量,像一阵清风拂过,吹散了无瑕子即将出口的沉重告白。
她迎着他的目光,眼神清澈而带着一丝了然的悲悯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过去的事情,就让它随风散了吧。执着于前尘旧梦,徒增烦恼。”
她的语气转为关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自从…自从玄冥子二师兄他…背叛师门,投靠了天龙教…这些年,我心里其实一直放不下的,是你。”
无瑕子心头剧震。
“你一直都是这样的人,”萧潇的声音在泉水的伴奏下,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遥远,“宁愿委屈了自己,也只想着成全别人…总把责任和道义扛在肩上,独自承担所有…”
【即使你的成全…有时带来的,也是一种难以言说的伤害…】
这句未尽之语,在两人之间无声地流淌,沉重得让空气都凝滞了。
“师兄,”萧潇移开目光,望向那轮皎洁的明月,声音恢复了平静,“夜色深了,你该回去歇息了。”
无瑕子张了张嘴,那满腔的肺腑之言、积压了半生的情愫,终究堵在了喉咙里,再也吐不出一个字。
他喉结滚动了几下,最终只是沉沉地点了点头,将所有翻涌的情绪都压回了心底的最深处。
他默默地、小心翼翼地护送着萧潇回到她暂居的客房门前。
看着她关上门,听着门内落闩的轻响,无瑕子才缓缓转身,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回自己那间空旷冷清的静室。
今夜,注定无眠。
窗外月华如练,清冷地洒在床前。
无瑕子躺在床上,睁着眼,望着屋顶模糊的梁木,耳边只有自己沉重的心跳和窗外永不停歇的泉声。
师妹那句“过得很好”和那双洞悉一切、带着悲悯与期盼的眼眸,如同烙印,深深镌刻在他心头。
那未出口的千言万语,化作无声的叹息,在寂静的夜里,久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