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三日乱(2 / 2)

无瑕子僵硬地、如同生锈的机括般,一点点转过头。

他看着眼前两眼放光、兴奋得小脸通红的小荆棘,心里“咯噔”一下,沉到了谷底。

能让这个向来眼高于顶、只对武功和美食感兴趣的小徒弟如此兴奋、如此崇拜的事情……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他的脊椎骨爬了上来。

没等无瑕子开口询问,小荆棘已经迫不及待地打开了话匣子,小嘴叭叭叭,语速快得像连珠炮:“师父!您不知道,师娘刚进谷门那会儿,您虽然躺在床上‘病’得迷迷糊糊,可师娘一靠近床边,您‘噌’地一下就坐起来了!那速度,比徒儿抓兔子还快!您一把就抓住了师娘的手,攥得可紧了,师娘挣都挣不开!然后您就开始说胡话了!”

小荆棘模仿着无瑕子当时的语气和动作,一手叉腰,一手夸张地指向天空,义愤填膺地喊道:“‘何傲天那个混账王八羔子!我无瑕子当初真是瞎了眼,以为他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能护师妹一生周全!结果呢?他倒好,拍拍屁股走得那么早!丢下我师妹一个人孤苦伶仃,受尽人间大苦!苍天无眼啊!我就算是做鬼,化作厉鬼,也绝不放过他!’师父,您骂得那叫一个气势汹汹,唾沫星子都喷出来了!”

模仿完,小荆棘自己先咯咯地笑了起来:“这还没完呢!师父,您骂着骂着,不知从哪里,真的!就变戏法似的掏出来一块皱巴巴的手绢!然后您就开始嚎啕大哭!那哭声,震天动地啊!眼泪鼻涕哗哗地流,全蹭在那手绢上了,哈哈哈,师娘当时那表情…哎哟,笑死我了!师父您哭得实在是太…太投入了!”

小荆棘笑得前仰后合,完全没注意到自家师父的脸已经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最后彻底变成了死灰色。

无瑕子双手猛地捂住脸,指缝间露出的皮肤滚烫。

他现在只想地上立刻裂开一条缝,好让他一头钻进去,永远不要再面对这个残酷的世界。

一世英名啊!几十年积攒的威严和形象啊!就在这短短三天里,被自己亲手砸了个稀巴烂!

然而,小荆棘的“精彩”汇报显然才刚刚开始。

他话锋一转,小脸上的崇拜之色更浓,眼睛亮得像两颗小星星:“不过师父!最最最让徒儿佩服得五体投地的,还是您那通天彻地的绝世武功!简直帅呆了!”

武功?

无瑕子捂着脸的手指微微分开一条缝,露出一点缝隙看向小荆棘,心中一片茫然:我发酒疯还展示武功了?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小荆棘完全沉浸在回忆的兴奋中,手舞足蹈地比划着:“您拉着师娘的手,说您这些年日日夜夜都在想念她,想和她重游咱们逍遥谷最美的‘逍遥三景’!然后您就真的带着师娘去了!”

“第一站是‘悬桥’!您说要看最美的‘悬桥夕照’。可那会儿天才刚过午时,太阳还高高挂在头顶呢,离夕阳西下早着呢!您老人家一看,顿时就火了!”

小荆棘学着无瑕子当时怒发冲冠的样子,指着天空大骂:“‘岂有此理!你这贼老天!还有你这不懂事的破太阳!我师妹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想看看夕照美景,你居然敢不给面子?挂那么高做什么?!给我下来!’”

“师父您是不知道,您指着那太阳,足足骂了有一个多时辰!骂得那叫一个酣畅淋漓,引经据典,徒儿在旁边都听呆了,学了好多新词儿!”

小荆棘一脸钦佩:“骂完了还不解气!您突然大吼一声‘师妹看好了!师兄这就去把这不懂事的太阳揪下来,给你出气!’然后您就做了一件徒儿这辈子都忘不了的事情!”

小荆棘激动得小脸通红,手脚并用地比划着:“您老人家,就在那悬桥之上,猛地一提气,足下一点,整个人‘嗖’地一声,就像一支离弦的箭,直直朝着旁边那百丈高的悬崖峭壁就跳了过去!

然后您施展绝世轻功,身如青云,扶摇直上!那悬崖在您脚下简直如履平地!

您蹭蹭蹭地就往上蹿,越爬越高,越爬越高,嘴里还喊着‘太阳小儿休走!吃我无瑕子两拳!’

我的天哪!师父!您当时简直帅得像神仙下凡!徒儿对您的敬仰犹如滔滔江水……”

“……就是……”小荆棘的声音突然低了一点,带着点忍俊不禁,

“就是…您老人家爬得太高了,光顾着追太阳,没看清落脚点…结果…结果一脚踩空……‘啪叽’一下,从好高的地方摔了下来,结结实实摔了个大屁墩儿!噗……哈哈哈……”

小荆棘终究没忍住,再次大笑起来。

听到这里,无瑕子最后一丝心理防线也彻底崩溃了。

他面无表情,眼神空洞,仿佛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

他默默地、机械地转过身,不再看手舞足蹈的小荆棘,一步一步,沉重地挪回自己的屋子。

然后,一头扎进床榻,用被子把自己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连一根头发丝都不露出来。

他实在没有勇气,也没有脸面再去听任何关于自己醉酒后的“光辉事迹”了。

可惜,小荆棘的倾诉欲和表达崇拜的热情才刚刚被点燃,岂是区区一床被子能阻挡的?

他不管不顾,径直跟着闯进了屋内,站在无瑕子的“被窝堡垒”旁,继续他那绘声绘色、事无巨细的“实况转播”。

什么在第二景“流泉飞瀑”,非要给师娘表演徒手攀爬瀑布,结果被湍急的水流冲成了落汤鸡;什么在第三景“幽谷氤氲”,嫌弃当天雾气不够浓,没有仙气飘飘的效果,竟然一头冲进厨房,扛了一大袋面粉出来,运起轻功满幽谷地抛洒,硬生生造出了一场“人造雾霾”,弄得整个山谷白茫茫一片,他自己也成了个“面人”……

小荆棘的小嘴叭叭叭地说个不停,语气时而惊叹,时而爆笑,尤其是对无瑕子醉酒状态下“独创”的两门“绝世神功”——“锤日之拳”和“攀瀑之掌”,表现出了极其强烈的学习欲望,缠着无瑕子非要学不可。

厚厚的被子下,无瑕子双目无神地瞪着黑暗,感觉自己的灵魂已经飘离了躯壳,飞到了九霄云外。

完了,彻底完了。

几十年辛苦建立的威严形象,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逍遥谷主,所有的尊严和体面,就在这短短的三日醉梦里,被自己亲手砸得粉碎,毁得干干净净。

此刻的他,只愿长睡不愿醒。

然而,命运似乎觉得对他的打击还不够。

就在这社死的深渊时刻,院墙外,一个洪亮如钟、带着浓浓酒意和明显不满的大嗓门由远及近,如同炸雷般响起:“无瑕子老儿!无瑕子!你这老小子给老夫滚出来!”

是忘忧谷的酒仙!而且听这动静,来的似乎还不止他一人。

出于最后一点残存的江湖礼仪和谷主尊严,无瑕子不得不强打起精神。

他顶着那张生无可恋、苍白如纸的脸,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小学生,慢吞吞地推开房门,走了出来。

院门外,果然站着一群人。

忘忧七贤,除了那位痴迷花草的“花痴”没露面,其余六位:酒仙、神医、丹青、书生、仙音、以及最宅的橘叟,竟然全到齐了!

这阵仗让无瑕子心头又是一紧。

更让他眼皮直跳的是,这六位“贤人”,此刻完全没有半点平日里的仙风道骨或儒雅斯文。

他们一个个手里拿着瓦刀、提着泥桶、扛着修缮用的木料工具,风尘仆仆,脸上都带着一丝疲惫和显而易见的不爽。

就连向来清冷、只爱音律的仙音仙子,此刻怀里也颇为违和地抱着两盆青翠欲滴的盆栽,俏脸微寒。

无瑕子被这阵仗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强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试探着问道:“诸位…诸位贤友,这是…这是要做甚呀?怎地如此…兴师动众?”

他心中那不好的预感已经攀升到了顶点。

酒仙一个箭步上前,带着一身未散的酒气,一把就薅住了无瑕子的衣领子,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脸上,怒气冲冲地吼道:

“做甚?!还不是你这老混蛋干的好事!你倒好,醉生梦死三天,醒来啥都不记得了?!

你给老夫好好想想!昨天深夜!三更半夜啊!你一身能把人熏晕过去的酒气,像个煞星一样闯进我们忘忧谷!

扯着嗓子嚷嚷,说什么‘萧潇师妹回来了!她住的屋子居然生了蚊虫?!这还了得!肯定是屋子年久失修,该好好修缮了!’”

酒仙越说越气,手指都快戳到无瑕子鼻子上了:

“你当时那叫一个颐指气使!拍着胸脯,大包大揽,非说你是谷主,这事你说了算!

让我们忘忧七贤放下手头所有事情,必须在一天之内,把你师妹的屋子给修缮得焕然一新!

要弄得比皇宫还舒服!还说什么‘材料要用最好的,人手不够你们自己想办法!’”

“好家伙!这一晚上!”酒仙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

“你一会儿支使丹青老弟去刷墙,一会儿又嫌神医老哥拌泥灰不够快,一会儿又嚷嚷着让书生老弟去城里买最好的琉璃瓦!把整个忘忧谷搅得天翻地覆,鸡飞狗跳!

我们几个老骨头,愣是被你折腾得一宿没合眼!”

酒仙吼完,看着无瑕子那张茫然又心虚的脸,突然阴阴地笑了起来,缓缓凑近,压低了声音,带着一股“你完了”的幸灾乐祸:

“嘿嘿!无瑕子老儿,我们忘忧谷的兄弟姊妹们,这次可是看在萧潇妹子的面子上,才忍了你昨晚的混账行径!但是,亲兄弟明算账!看见仙音妹子怀里那两盆宝贝疙瘩没?”

他指了指仙音怀里那两盆造型雅致、叶片青翠欲滴、散发着淡淡奇异清香的植物:

“那可是花痴妹子压箱底的宝贝,‘七里香’和‘驱邪草’!

专门用来驱赶蛇虫鼠蚁、净化居所的灵植!每一盆都是精心培育多年,价值千金!

还有我们用的这些上好的金丝楠木料、云纹琉璃瓦、南海珍珠粉调的墙泥…嘿嘿,等会儿修缮完,这些材料费、工费,还有我们几个老家伙的精神损失费,麻烦你——现!金!付!讫!一个子儿都不能少!”

“现金付讫”四个字,如同四把重锤,狠狠砸在无瑕子的心口上。

整个江湖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他逍遥谷是出了名的穷!穷得叮当响!日常开销全靠弟子们钓鱼、打猎、挖矿、偶尔接点江湖救急的捉刀任务来勉强维持。

别说千金,就是百两现银,现在谷里也未必能凑得出来!

无瑕子眼前发黑,嘴唇哆嗦着,还想挣扎一下,试图辩解:“酒…酒仙兄,这个…昨晚的事我确实不记得了…你看这材料费…工钱…能不能…”

“不能!”酒仙斩钉截铁地打断他,一把推开抓着自己衣襟的无瑕子,转身对着身后的忘忧谷众人,声音洪亮地宣布:

“诸位兄弟姊妹都听好了!无瑕子老儿刚才亲口说了!今日修缮完萧潇妹子的雅舍,他逍遥谷就是砸锅卖铁,当裤子卖裤子,也保证现金付讫,绝不拖欠!”

他故意顿了顿,眼中闪烁着精明的光芒,又提高声音补充了一句:“提醒一句啊!咱们无瑕子谷主向来大方!他说了,可以用他谷里的东西抵账!看上什么,只要等价,尽管开口!”

此言一出,忘忧谷众人眼睛都亮了!

丹青先生捋着胡子,笑眯眯地说:“甚好甚好!老夫早就看中他书房里挂着的那幅苏东坡的真迹字帖了,这次正好!”

仙音仙子抱着花盆,清冷的嗓音也响起:“一会儿我也去他珍藏曲谱的阁楼里瞧瞧。”

书生摇着折扇,温文尔雅地补充:“在下对无瑕兄收藏的那几方古砚,亦是心仪已久。”

神医和橘叟也相视一笑,显然也各自有了心仪的目标。

几人说完,完全无视了无瑕子那苍白如纸、摇摇欲坠的身影和徒劳伸出的、试图阻拦的手。

他们自顾自地绕过他,扛着材料,提着工具,熟门熟路地朝着萧潇居住的院落走去,热火朝天地开始叮叮当当地修缮起房屋来。

温暖的阳光下,无瑕子孤零零地站在院子中央,微风吹动他凌乱的发丝。

他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看着那群如同强盗般冲进自家“宝库”的“债主”们,只觉得一阵阵天旋地转。

那惨白的脸色,随着院中不断传来的翻找声、估价声、以及“这块木头不错”、“那幅画归我了”的议论声,变得越来越苍白,越来越透明,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晕厥过去。

逍遥谷主,一世“英名”,连同他那原本就空空如也的谷底库房,似乎都在今日,迎来了彻底破产清算的悲壮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