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梅庄断情劫(2 / 2)

任盈盈如蒙大赦,几乎虚脱。她用力搀起令狐冲,这一次,她的手指紧紧扣住他的臂弯,指甲深深陷入,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力气和决心都灌注进去,再也不肯松开半分。

两人踉跄着,在向问天复杂的目光注视下,一步一步,艰难地离开了这片弥漫着铁锈、血腥与梅花冷香的囚笼之地。

梅庄之外,寒风卷起零落的残梅,打着旋儿扑在脸上。

令狐冲停下脚步,手臂微微一动,试图挣脱那紧箍的搀扶。

分别的话已到唇边,却重若千钧,难以出口。

他本就不是能狠下心肠的人,否则也不会因一时意气,便卷入这梅庄风波,亲手放出了这搅动江湖的盖世魔头。

任盈盈的手指收得更紧了。她太了解令狐冲,了解他的重情,了解他的优柔,更了解父亲那睚眦必报的枭雄心性。此刻放他离开,无异于送羊入虎口!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她的心脏。

“冲哥……”她忽然开口,声音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平静。同时,那死死抓住他胳臂的手,竟一点点、极其缓慢地松开了。

她猛地转过身,背对着令狐冲,单薄的肩膀在寒风中微微颤抖,极力压抑的声音带着破碎的哽咽,“就…就送你到这里了。我们…江湖再见吧!”

那背影决绝而脆弱,像一枝在风雪中即将折断的寒梅。令狐冲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剧烈的抽痛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一股强烈的冲动汹涌而至——他想将她狠狠拉入怀中,用尽全身力气拥抱住这份沉甸甸的情意与牺牲!然而,思过崖上师父严厉的目光、小师妹灵珊纯真的笑靥、华山“剑气冲霄堂”那高悬的匾额……如同一道道无形的枷锁,将他死死钉在原地。

他终究只是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留下几道血痕。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同样破碎的回应:

“盈盈……江湖再见!”

他猛地转身,大步向前,再也不敢回头。他怕自己哪怕再看一眼那风雪中的背影,所有的理智和坚持都会在瞬间土崩瓦解。

寒风呜咽,卷起漫天残破的梅瓣,如一场凄艳的红雪。

两个身影,一个决绝前行,一个僵立雪中,距离被呼啸的北风越拉越远,终于消失在茫茫梅林深处。

接下来的日子,对令狐冲而言,只剩一片空茫。心像是被生生剜去了一大块,呼呼地漏着冷风。他如同行尸走肉,浑浑噩噩地朝着华山的方向挪动。

每到一个城镇,必寻那最烈的烧刀子,寻那最喧嚣的酒肆,一碗接一碗,直至眼前天旋地转,人事不省,方能将那蚀骨的失落与锥心的思念暂时淹没。

然而,江湖的风,却因他而诡异地涌动起来。

他醉卧酒肆,总有豪爽的绿林汉子为他拍桌叫好,替他付清酒钱;他踽踽独行于野径,便有慕名的江湖散客策马而来,鞍前马后,殷勤备至。“令狐公子”、“少侠”的呼声不绝于耳。他无心结交,这些三教九流、旁门左道的人物,却如同嗅到了血腥的鲨鱼,自发地聚拢在他身边。

“华山首徒令狐冲再现江湖,广交豪杰”的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迅速飞越千山万水,传回了西岳华山。

事实上,早在他与那豪迈不羁的向问天把臂同游、痛饮高歌之时,华山遍布各地的隐秘情报渠道,便已将这位大弟子的行踪点滴不漏地呈报上去。一封封密报,最终汇聚到思过崖上那位渊渟岳峙的身影手中。

岳不群捏着董飞从江南飞鸽传回的最后一份密报,指尖在“结伴同行者:向问天(疑为魔教光明左使)”几字上轻轻摩挲。他站在崖边,山风猎猎,吹动他青衫磊落。深邃的目光投向云雾缭绕的远方,沉吟良久。

最终,他提笔蘸墨,笔走龙蛇,新的指令发出:命董飞转赴福建,不必再暗中跟随令狐冲。

他想看看,离了华山的羽翼,离了他这位师父的耳提面命,这只自己一手养大的雏鹰,是否还会义无反顾地撞向那名为“命运”的蛛网。更想看看,在那张网下,这徒儿心中,是否还存着最后一丝华山的烙印。

令狐冲的所作所为,像一壶温吞吞的水,浇在岳不群心头,既腾起失望的灰烟,又漾开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

结识向问天?竟是因为那魔教圣姑任盈盈从中牵线搭桥!而非如他原先所预想的最坏情况——因打杀正道同门、抢夺良马而结下的“孽缘”。

“清澈,且愚蠢……”岳不群低低吐出这几个字,嘴角泛起一丝冷峭又无奈的弧度。恨其不争的怒火之下,竟也诡异地渗出一丁点尘埃落定般的释然——至少,这孩子骨子里还没彻底变黑,那份被华山二十年光阴浸润出的底色,还在。

一个任我行?岳不群心中冷笑,败军之将,何足言勇?如今他岳不群神功大成,更视其为冢中枯骨!

真正让岳不群眉头微蹙的,是令狐冲脱困后,并未第一时间星夜兼程赶回华山请罪。

反而一路招摇,与那些魑魅魍魉搅和在一起。江湖上的消息雪片般飞来:五霸岗上群魔乱舞,左道云集,竟隐隐以令狐冲马首是瞻!

紧接着,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如飓风般席卷江湖:魔教圣姑任盈盈胆大包天,潜入少林寺藏经阁盗取镇寺之宝《易筋经》,被少林高僧当场擒获!如今正囚于寺中!

一石激起千层浪!无数左道妖人、绿林巨寇闻风而动,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从四面八方朝着嵩山少林蜂拥而去。魔教总坛黑木崖方向,更是杀气冲天!一场正邪之间酝酿已久的滔天风暴,眼看就要以千年古刹少林寺为中心,轰然爆发!

“好强的‘势’……这便是天道冥冥之中的修正之力么?”岳不群放下手中密报,指节轻轻敲击着冰冷的石桌。深邃的眼眸深处,却燃起两簇名为“机遇”的幽暗火焰。浑水,方能摸鱼!这潭被任盈盈搅得浑浊不堪的江湖大水,正是他岳不群等待已久的良机!

“师妹,”他看向一旁正在拭剑的宁中则,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灼热,“许久未下山走动了,可有兴致,陪为夫再去看看这江湖?”

宁中则手中动作一顿,霜雪般的剑刃映出她瞬间锐利起来的眼神:“师兄静极思动?可是……有大事要发生?”她敏锐地捕捉到了丈夫话语中那不同寻常的意味。

“嘿嘿,”岳不群嘴角勾起一抹冷冽如刀锋的弧度,一字一句道,“师父的血仇,岳不群一日不敢或忘!如今,天赐良机就在眼前!此番下山,正要……干一票大的!”

宁中则瞳孔猛地一缩,手中长剑“铮”地一声清鸣归入鞘中:“师兄是说……”她瞬间明白了丈夫所指。

岳不群缓缓点头,眼中寒芒暴涨,吐出两个字:“嵩山!”

不错!他筹谋已久的目标,正是趁此天下群豪目光齐聚少林、三教九流围攻嵩山之机,将嵩山剑派——左冷禅和他的十三太保,连同他们经营数十年的根基,彻底从这江湖版图上抹去!若能顺势再给那千年少林一个刻骨铭心的教训,甚至……他眼中厉色一闪而逝,那更是意外之喜!

数日后,一对衣着朴素、面容寻常的中年夫妇,悄然离开了华山山门,如同两滴水珠,无声无息地汇入了山下的人流之中。

就在他们下山后不久,少林寺求救的使者风尘仆仆地赶到了华山正气堂前。接待他们的是面色冷峻的“剑宗”宿老封不平。按照岳不群早已定下的方略,最终只有成不忧、从不弃两位高手,象征性地跟随少林使者下了山。

与此同时,在那龙蛇混杂的五霸岗上,无形的巨手依旧推动着宿命之轮。

酒气、汗味、刀兵的铁锈气混杂在喧嚣的声浪里。三千多名奇装异服、凶神恶煞的旁门左道、绿林豪强,如同滚雪球般越聚越多。他们目光狂热地聚焦在中央那个被众人簇拥、依旧醉眼朦胧却难掩一身落拓豪气的青年身上。

“令狐公子!圣姑蒙难少林,此乃奇耻大辱!”

“对!请令狐公子带领我等,踏平少林,救出圣姑!”

“踏平少林!救出圣姑!”

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声震四野。令狐冲被这狂热的气氛裹挟着,身不由己。他看着眼前黑压压的人群,看着那一张张或狰狞或狂热的脸,心中一片茫然,却又隐隐感到一股久违的、被需要的灼热在胸中翻腾。他下意识地举起了酒坛。

“好!”一声带着醉意却无比清晰的应和从他口中迸出,瞬间点燃了更大的狂潮。

“吼——!”

三千邪魔外道,如同决堤的黑色洪流,在令狐冲这面无意间竖起的旗帜引领下,浩浩荡荡,裹挟着冲天煞气,向着嵩山少林的方向汹涌而去!

而嵩山脚下,一座隶属于华山派的隐秘据点内,早已改头换面的岳不群与宁中则,正对着摊开的嵩山地形图凝神细思。烛光摇曳,映照着他们沉静如水的面容。

无声无息间,一道融入阴影的身影悄然出现在门外,正是岳不群手中最锋利的那把暗刃——王景。他微微躬身,静待指令。

“都安排妥当了?”岳不群目光未离地图,声音平淡无波。

“是。”王景的声音如同夜枭低鸣,“三百外门精锐,已混入五霸岗那群左道之中。每人携带双份火油、火药、硫磺烟硝。只待号令。”

岳不群指尖落在代表少林寺的标记上,轻轻一敲,语气森然:“若那帮秃驴还抱着‘闭门退避’的老黄历,妄图置身事外,保全千年基业……哼,那就让他们明白,什么叫玉石俱焚!”他眼中没有丝毫温度,“一把滔天大火,烧尽这虚妄的佛门清净!”

他的手指随即移开,落在一旁代表嵩山派的险峻山峰上,语气陡然变得无比冷酷、无比简单:

“至于嵩山?无需安排。”

“直接——横推!”

“左冷禅若敢离巢,半路截杀!其余十三太保,一网打尽!掘地三尺,找出他们培养死士的巢穴,连根拔起!”

烛火猛地一跳,映得他半边脸孔明暗不定,如同神魔。

“没了爪牙的头狼,不过是一块摆在砧板上的肥肉。这江湖里,等着撕咬分食的虎豹豺狼……可多得很!”

冰冷的话语在斗室中回荡,带着铁与血的气息,宣告着一场即将席卷嵩岳的血色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