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平之猛地从冰冷的地上撑起身子,指尖深深抠进潮湿的泥土里,又狠狠抹了一把脸上混杂着冷汗与尘土的污垢。
他顾不得周身筋骨疼痛欲裂,踉跄着站稳,对着那几位蓝衫身影便是深深一躬到底,几乎将额头触到地面:“多谢华山诸位恩公拔刀相救!林平之这条命,今日全靠诸位了!”声音嘶哑,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董飞正慢条斯理地将最后一点粗粮饼子塞进嘴里,闻言,随手将喝空的粗陶碗往桌上一搁,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他抬眼,目光锐利如鹰隼初醒,扫过林平之狼狈不堪的脸:“道谢?嘿,林少爷,这话说得太早了点儿。”他嘴角撇了撇,似笑非笑,“既然你是‘福威镖局’的人,正好,前面带路吧。我这一趟千里迢迢从陕西下来,要见的,就是林总镖头。”
“啊?”林平之猛地抬起头,脸上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巨大惊喜,连眼睛里都迸发出光来。
华山派!那可是他们福威镖局平日里想烧香都找不到庙门的顶尖大派!“是!是!恩公请随我来!”他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慌忙侧身,做了个恭请的手势,当先一步引路,脚步轻快得仿佛刚才的生死搏杀从未发生。
夕阳熔金,将福州府西门外长长的青石板路涂抹上一层浓稠的暖色。
林平之在前引路,口若悬河,一张俊脸因兴奋和崇敬涨得通红:“董大侠,您的事迹江湖上谁人不知!当年您单人独剑上华山,与岳掌门论剑,剑气冲霄汉!后来坐镇陕西,硬是凭一柄长剑压得八百里秦川绿林道噤若寒蝉,连个响屁都不敢放!”他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旁边二牛的脸上,“您可是真真正正的大英雄!大豪杰!”
刘二牛、张大有和岳灵珊跟在董飞身后,听得眼睛发亮,频频点头。
这些传奇故事,他们在山上也多有耳闻,哪有此刻听得这般详尽鲜活?尤其是岳灵珊,一双妙目更是好奇地在董飞宽阔的脊背和林平之兴奋的侧脸上来回逡巡。
唯有董飞本人,那棱角分明的脸庞在夕阳余晖里却渐渐蒙上了一层铁青。
他脚下步伐不变,眼神却越来越沉,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低喝:“够了!陈年旧事,提它作甚!”
林平之那句“听说您当年在渭水边上被个卖酒娘子追着打了三条街”硬生生卡在喉咙里,噎得他满脸通红,再不敢多言一句。
董飞狠狠瞪了他一眼,那眼神冷得像冰锥子,刺得林平之缩了缩脖子,只敢闷头赶路。
青石板路笔直向前延伸百余尺,一座古朴雄浑的府邸赫然矗立。
朱漆大门洞开,门前两杆丈八高的镖旗在晚风中猎猎作响,旗面上斗大的“福威镖局”四字墨黑如铁,透着一股沉甸甸的江湖分量。
门楼下,一位身着锦缎、满面富态的中年人早已率领数位劲装镖师肃立等候,正是总镖头林镇南。
他远远望见董飞一行身影,脸上堆起十二分的热情与恭敬,急步抢下石阶,抱拳朗声道:“‘福威镖局’林镇南,恭迎董大侠与诸位华山少侠大驾光临!蓬荜生辉,蓬荜生辉啊!”
“林总镖头客气。”董飞抱拳还礼,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
刘二牛、张大有、岳灵珊也紧随其后拱手行礼。
林镇南满面春风,侧身延请:“贵客远来辛苦,快请厅内奉茶!”他亲自在前引路,穿过庭院深深,将一行人引入灯火通明的正厅。
厅内早已备好香茗。
待主宾分坐,林镇南尚未开口寒暄,林平之已按捺不住,急急将方才城外遇险、董飞出手击毙青城派弟子余人彦之事,原原本本、添油加醋地复述了一遍,说到董飞剑光一闪、余人彦如同被打的死狗时,更是激动得手舞足蹈。
林镇南听得心惊肉跳,额角渗出细密汗珠。
他再次离座,对着董飞深深一揖,语气诚挚中带着后怕:“犬子莽撞无知,行走江湖不知天高地厚,若非董大侠与刘二侠仗义出手,后果不堪设想!林某感激不尽!”
董飞端坐椅上,眼皮都未抬一下,只端起茶杯,吹开浮沫,啜饮一口:“顺手而已,林总镖头不必挂齿。”
他放下茶杯,杯底与紫檀桌面轻碰,发出清脆一响,“不过,你这谢字,现在说来,确实还早了些。”
“哦?”林镇南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眉头不易察觉地蹙起,“董大侠此言……恕林某愚钝,还请明示?”
董飞霍然抬眼,两道目光如冷电般直刺林镇南眼底:“林总镖头是真不知情,还是在这福州城里安稳日子过久了,耳目都闭塞了?”那目光锐利得仿佛要穿透人心。
林镇南被他看得心头一凛,背上莫名窜起一股寒意:“这……董大侠,林某确实不明所以,还请……”
“罢了!”董飞一摆手,截断他的话,语气陡然转冷,字字如冰珠砸落玉盘,“我就当你不知!那小子,姓余名人彦,他爹是青城派掌门、松风观主余沧海!我华山得着确切消息,青城派倾巢而出,已在你福州城外布下天罗地网!他们的目标,就是你林家!”
他身体微微前倾,一股无形的压迫感瞬间弥漫整个厅堂,“更准确地说,是他们余观主,做梦都想把你林家的‘辟邪剑谱’弄到手!林总镖头,你林家已是坐在了火山口上,灭门之祸,只在朝夕!”
“辟邪剑谱?!”林镇南如遭雷击,肥胖的身躯猛地一晃,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失声叫道,“董大侠!这……这绝无可能啊!”
他声音发颤,带着难以置信的惶急,“江湖上谁人不知,我林镇南这点微末功夫,全靠道上朋友们赏口饭吃,才撑起福威镖局这点薄面!那辟邪剑法……嗨,不过是祖上留下的一点虚名,早已名不副实!余观主是何等人物?堂堂青城掌门,武功通玄,乃是武林中泰山北斗般的存在!他……他怎么会瞧得上我林家这点早已失传的玩意儿?”
董飞盯着林镇南那张因惊惧而变形的脸,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半分笑意,只有洞悉一切的漠然:“林总镖头,信与不信,是你的事。你林家祖上与我华山有过几分香火情谊,岳掌门念着旧情,不忍见你林家基业一朝倾覆、血脉断绝,这才命我星夜兼程赶来福建。”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敲在死寂的厅堂里,“眼下,我给你两条路走。”
他竖起一根手指,目光如铁钉般钉住林镇南:“其一,你福威镖局即刻加入我华山牵头组建的‘镖局联盟’,挂上我华山的镖旗。自此,你林家的镖,就是我华山的镖!江湖之上,敢动我华山镖旗者,杀无赦!自有我华山派为你遮风挡雨,护你周全!”
那“杀无赦”三字,带着一股森然杀气,让旁边的几位镖师都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董飞随即竖起第二根手指,声音陡然转寒:“其二,此番青城派来袭,我华山替你挡下!但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往后余沧海是明枪暗箭再来寻仇,还是把你林家连根拔起,那就看你林总镖头自己的本事和造化了!”
他收回手指,身体向后靠进椅背,恢复那副深不可测的模样,“两条路,你自己选。我给你一天思量。明日此时,我再来听你回话。”
话音一落,董飞已长身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