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后。
凛冽的昆仑寒风如刀锋般刮过断壁残垣,卷起片片残雪。
这片废墟掩映于群峰之下,死寂得仿佛连时间都凝固了。
令狐冲、刘二牛、风笑三人,带着一身仆仆风尘与压抑数日的杀机,循着最后一丝若有若无的踪迹,终于将林蛟、韦锋、以及韦豹围堵在了这片冰冷石砾的中心——一间四面漏风的破败石屋前。
破屋内,一簇微弱的火苗勉强跳动着,映出三张神态各异的脸。
“大伯、爹,依我看,那华山派就是名头唬人罢了!”年轻的韦豹拨弄着火堆,声音里充满了少年人的得意与轻蔑:“咱们不过是动了点脑子,使了个金蝉脱壳的小计,就把那几个号称‘华山三侠’的愣头青耍得团团转,天南海北地瞎转悠。你们说好笑不好笑?哈哈!如今这昆仑绝域,神仙也难找!”
这计谋正是经他之手完善,助他们一路潜逃至此。
他本是做生意的,向来信奉“有钱能使鬼推磨”,此刻只觉华山派不过如此,心中那份自傲更是膨胀到了顶点。
韦锋正擦拭着他那把随他半生的雁翎刀,闻言眉头紧锁,粗糙的手指用力捻过刀锋,发出一声细微的锐响。
他抬头瞪了儿子一眼,沉声道:“黄口小儿,懂什么江湖险恶!眼皮子浅得跟你娘腌的咸菜缸似的!那三个小兔崽子算个屁,他们师父岳不群才是个顶个的狠角儿!当年陕西道上绿林好汉的血都快被他一人流干了,多少名号响当当的山头,说没就没了!我们一路东躲西藏,舍弃家业,为的是什么?不就是躲着他这尊杀神!今日若真叫他逮着了,别说我们仨,骨头渣子都剩不下!”
恐惧与后怕如同冰冷的藤蔓,爬上他的脊背。
林蛟盘坐在角落阴影里,原本阖目养神,此刻缓缓睁开眼,目光如冬日枯井,浑浊却带着深沉的寒意。
他瞥了一眼韦豹,声音嘶哑干涩:“豹儿,华山派风光与否,那是江湖闲人嚼的舌头根子。但你爹有一句没说错,岳不群……那是沾满了血的主儿。江湖上,人送他一个诨名:‘血雨杀剑’——那是硬生生用白骨堆出来的名声!行走江湖,不怕名头大,就怕这种下手绝、斩草除根的……”
他话音未落——
“轰——!”腐朽脆弱的木门猛地向内炸开,碎木如箭矢般飞溅!
冰冷的狂风夹着雪花,瞬间席卷了狭窄的屋室,将那点可怜的暖意彻底扑灭。
门外,刘二牛如一头压抑了千百年的凶兽,双眸赤红,带着滔天的恨意和刻骨的冰冷,堵死了唯一的入口。
他死死盯着角落里那宛如一条毒蛇般的林蛟,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中磨出来,浸透了十八年积攒的仇怨:“林蛟!你这杀人满门、猪狗不如的畜生!自己作恶多端、血债累累也就罢了,还敢污蔑我恩师?!今日此地,就是你埋骨之处!明年的今日,便是你这一族上下老小的祭日!”
几乎是同时,令狐冲与风笑的身影也如鬼魅般出现在二牛身后两侧。
令狐冲眉峰紧锁,眼中怒火闪动;风笑则面色冰冷,目光如电,瞬间锁定了屋中三人。
冰冷的杀气弥漫开来,空气骤然凝固。
石屋内的三人如遭雷击,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昆仑?这远在天边、鸟不拉屎的地方,他们居然……真的追来了!
那份一路上的侥幸与刚刚浮现的得意,被这突如其来的剧变碾得粉碎。
华山派,竟如此阴魂不散!
短暂的死寂被打破。
刘二牛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行压下立刻扑上去撕碎仇人的冲动,探手入怀,摸出一物。
正是当日岳不群在青蛟寨废墟交给他的那块羊脂玉佩。
虽然不解其意,但师父吩咐,他必当遵从。
“此物乃我师所赐,”二牛的声音带着一种诡异的平静,手腕一振:“拿好了!”
玉佩划过一道冰冷的弧线,“啪嗒”一声,精准地落在林蛟脚边布满灰尘的冻土上。
二牛双手闪电般按向腰间剑柄,两柄精钢长剑铿锵出鞘,剑锋直指林蛟,其意不言自明——血仇,即刻清算!
林蛟原本惊恐的眼中闪过一丝挣扎和犹豫,目光下意识地移向那扇被二牛踹开的大门缝隙。
然而,当他的视线触及地上那枚熟悉的玉佩时,整个人如遭重锤猛击!
他颤抖着伸出手,极其缓慢地弯下腰,仿佛捡起千斤重物,将那玉佩拾起,捧在手心,用粗粝的手掌一遍遍、极为仔细地擦拭着上面的尘埃污垢。
借着微弱的光线,玉佩上那个若有隐若现的“海”字清晰地刺痛了他的眼睛。
这……这分明是他耗尽心血、耗尽家财,为他寄予厚望的嫡长子林小海特意打造的护身符,祈福他一生平安啊!
玉佩在此,它的主人……他的幼子……他那身怀六甲的爱妾……那精心呵护、深藏不露的家宅……完了……全完了!
一股冰冷彻骨、令人窒息绝望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淹没了仅存的生机与侥幸。
他知道,自己再也无处可逃。
旁边的韦锋也看清了那块玉佩,认出了它代表的意义!
那是林蛟的命根子!
他瞳孔骤缩,如同瞬间被抽干了力气,整个人晃了晃。
林蛟家如此,他韦家呢?
他看向身边唯一的儿子韦豹,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恐惧、悔恨、一丝疯狂的保护欲交织沸腾。
他猛地一步横跨,将还处于震惊茫然的韦豹死死拉到自己身后,同时用肩膀狠狠撞了韦豹一下,从牙缝里挤出低吼:“快走!窗户!有多远滚多远!别回头!”
林蛟将玉佩紧紧、紧紧按在心口的位置,那里早已一片冰冷麻木。
他抬起布满血丝、一片死寂的眼睛,望向刘二牛,那眼神已经不再属于人类,里面只剩下怨毒、绝望和一种彻底豁出去的癫狂。
他喉头滚动,发出一串令人毛骨悚然、似哭似笑的声音:“污蔑?!哈哈……哈哈哈哈哈!老子污蔑他岳不群?!”
这笑声陡然拔高,变得凄厉无比:“他自己干的事还用别人诬赖?!狗屁的名门正派,狗屁的替天行道!他手上沾的血,流成河,汇成海!多少寨子被他屠得鸡犬不留,多少老弱妇孺在他剑下命丧黄泉?!这不就是你们口中‘血雨杀剑’的真面目吗?!”
他猛地拔出腰间那柄伴随他杀人越货多年的沉重鬼头刀,刀锋直指二牛,发出野兽般的嘶吼:“这块玉佩……是老子的命根子啊!它落在你们手上,老子就知道,老子的种,老子的人……全都被你们华山派,被那个姓岳的畜生,杀绝了!屠光了!哈哈哈哈哈!血雨杀剑?名不虚传!来吧小杂种!血债血偿,看今日是谁给谁送葬!”
积蓄了十多年的血腥气彻底爆发,林蛟完全疯了!
他像一头失去幼崽的受伤巨熊,赤红着眼,口中发出毫无意义的咆哮,挥舞着大刀,完全不顾自身的破绽与防御,只求一刀将眼前这个华山弟子连同他身后的师门劈成齑粉!
大刀带着撕裂空气的呜咽,裹挟着暴风骤雨般的力量与滔天恨意,劈头盖脸向刘二牛斩去!
面对这完全癫狂、只攻不守的搏命打法,刘二牛非但没有半点退缩,反而爆发出更胜十倍的凶戾!
十年苦修,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此刻?
刻骨铭心的血仇画面在脑海中瞬间炸开:父母惨死时的眼神,姐姐被掳走时的哭嚎,襁褓中弟弟戛然而止的笑声,整个村庄亲友在刀光火焰中湮灭的绝望……
积蓄了十八年的痛苦、愤怒、悲恸,所有情绪都化为最纯粹、最原始的杀戮意志!
他没有防御,没有畏惧,只有一个念头:撕碎他!将眼前这个恶魔撕成碎片!
双剑化作两道狂舞的银光,悍然迎上!
什么岳不群的教导,什么江湖险恶,什么生死轮常,此刻都被极致的仇恨烧成了灰烬!
“当啷——!”火星在昏暗中暴起!
刀剑猛烈碰撞,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劲气冲击波席卷而出,激起漫天灰尘。
林蛟披头散发,须髯戟张,扭曲的面容在昏暗的光线下狰狞若厉鬼,双臂肌肉贲张,鬼头刀死死压住刘二牛的双剑。
二牛双眼殷红如血,牙关紧咬,嘴角因巨大的力量碰撞溢出了一缕鲜血,面孔在极致的仇恨下同样扭曲得可怕。
两人如同从地狱爬回人间的两只恶鬼,唯一的念头就是拉着对方一起沉沦!
另一侧,就在林蛟暴起的同时,韦锋也动了!
他看到刘二牛被林蛟死死缠住,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亮光!
为了儿子,他必须搏出一条生路!
他猛地将身后的韦豹朝那扇唯一的破窗狠狠一推,声嘶力竭地咆哮:“跑!跑啊!”
随即状若疯虎,合身扑向了欲要拦截的风笑和已经抽出长剑准备驰援二牛的令狐冲!
他放弃了任何技巧,手中的雁翎刀化作一片狂乱的刀影,以命搏命,只为将这两个强悍的华山弟子死死拖住片刻,哪怕只有一瞬!
“爹——!”韦豹在巨大的惯性下被推得一个趔趄,撞在冰冷的墙壁上,脸上全无血色,此刻他终于真切感受到了生死之间的大恐怖!
什么万贯家财,什么八面玲珑的商道心机,在江湖顶尖门派冷酷的刀锋面前,一文不值!
他发出一声惊恐到了极点的尖叫,再没有丝毫犹豫,使出全身力气,像被猎人追赶的兔子般,连滚带爬扑向那唯一的生路——窗户!
他手足并用,狼狈不堪地撞破了那扇早已不堪重负的窗棂,滚落屋外冰冷的雪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