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老闻言,脸上非但不见忧色,反而露出一丝胸有成竹的笑意,那笑意里混杂着几分江湖人的精明与世故:“掌门多虑了。官府衙门,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此事成与不成,只看一样东西——”
他伸出三根手指,捻了捻,做了个天下通行的动作,“银子!只要这个‘理’字够大,够沉,砸得动那班官老爷的心肝,就没有办不成的事!”
岳不群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也笑了:“原来如此。郭老深谙此道,那此事,就还要多多劳烦你这位老成持重的‘财神爷’去走动了。”
郭老挺直了腰板,枯瘦的脸上焕发出一种殉道者般的光彩,慨然道:“掌门言重了!老朽这把骨头,埋在土里半截的人,如今唯一的念想,就是看着华山再起!能为华山奔波,是老朽的福分,何谈‘劳烦’二字!”
言辞恳切,掷地有声。
岳不群看着眼前这位为华山奉献一生的老人,心中涌起一股暖流,脸上露出了真挚而敬重的笑容。
笑容敛去,岳不群的神色重归肃然,他踱步到悬挂的陕西舆图前,手指轻轻点过华山周边标注的村镇:“郭老,慈幼堂一旦铺开,便是成千上万张嗷嗷待哺的嘴。银钱,便是维系其运转的血脉,万万断不得!挑选那些孤儿时,你须擦亮眼睛。那些性子惫懒、得过且过的,纵有些微资质,也不可轻易录入内门。我华山百废待兴,各处都缺人手,这类人,你尽可安排到客栈、镖局、田庄去历练,也算物尽其用。”
他话锋一转,语气带着金石之音,“然则,若遇心性坚忍、百折不挠之辈,纵是根骨稍逊,亦要另眼相看,悉心栽培!记住,华山未来之脊梁,不在天资绝世,而在……心志如铁!”
“是!老朽明白!必不负掌门所托!”郭老肃容应道,将“心志如铁”四字深深刻入脑海。
岳不群的目光转向王景:“开源方能活水长流。王景,镖局联盟一事,关乎我华山财路与耳目消息网,进展如何了?”
这“耳目”二字,他咬得略重。
王景上前一步,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拱手道:“回禀掌门,弟子多方奔走游说,奈何……应者寥寥。至今,唯有‘虎威镖局’一家,明确表态愿与我华山结盟。”
“哦?”岳不群眉梢微挑,眼中掠过一丝意外,“虎威镖局?总镖头何人?”
“正是那杜虎!掌门您……也认识的。”王景语气有些微妙。
“杜虎?”岳不群微微一怔,随即嘴角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眼中寒光一闪即逝,声音却听不出喜怒,“可是数月前,随同那些乌合之众,妄图趁乱攻上我华山的那个莽夫杜虎?”
“正是此人。”王景确认道。
“呵……”岳不群轻笑出声,笑声在静室中回荡,带着一种世事难料的唏嘘与掌控一切的淡漠,“当真是沧海桑田,白云苍狗。谁能料到,当日刀兵相向的敌人,今日竟成了第一个投靠的盟友?”
他略一沉吟,当即决断,“传令下去:自即日起,陕西境内,凡我华山势力所及之处,任何人不得收取‘虎威镖局’一分一毫的过路钱!若有依附我华山之武林家族,其特产货物外运,优先交由‘虎威镖局’承运!”
他顿了顿,摇头笑道,“呵呵,倒让这莽撞的浑人,捡了个天大的便宜!”
王景与郭老闻言,相视一眼,脸上也露出几分无奈又感慨的笑容,同时摇头。
岳不群收敛笑意,目光如电,直视王景:“王景,镖局联盟非是小事!它是我华山伸向江湖的触角,更是编织消息罗网的经纬!若联盟能成,再辅以我们遍布要道的客栈,这江湖上的风吹草动,便再难逃过我华山的耳目!此事,关乎门派生死存亡,你务必倾尽全力,不容有失!”
“弟子谨记!必当竭尽全力!”王景躬身,声音斩钉截铁。
“郭老,”岳不群又转向老人,“慈幼堂之事,事关百年根基,切忌操之过急。你要与王景紧密配合,银钱调度,务必顺畅。慈幼堂用度、联盟铺设,皆需真金白银铺路。这几年,勒紧裤腰带也要熬过去!但记住,根基打牢了,日后才有扬眉吐气之时!”
郭老重重颔首,眼中闪烁着坚定:“掌门放心,老朽省得轻重缓急!”
岳不群的目光再次扫过眼前这一老一少,华山的肱骨之臣,沉声道:“今日所言诸事,便托付于二位了。进展慢些无妨,但每一步,务求根基扎实,稳如磐石!切莫因小利而忘大局,因求快而毁长城。”
“老朽明白!”
“弟子明白!”
郭老与王景齐声应诺,对着岳不群深深一揖,这才转身,步履沉稳地退出静室。
门外阳光刺眼,两人却无暇顾及,刚踏出门槛,便已低声交谈起来,商讨着如何将掌门这看似简单、实则牵一发动全身的几道指令落到实处。
每一步都需权衡,每一处都需经营。
岳不群寥寥数语定下的大略,最终能否成就华山中兴之局,全看他们这一老一少如何运筹帷幄。
翌日清晨,薄雾尚未散尽。
郭老已带着几名精挑细选、绝对忠心的华山弟子,悄然下山。
他怀中贴身藏着的,是厚厚一摞足以压死人的银票——若非岳不群下山数月,以雷霆手段扫荡了陕西境内大小山寨,缴获了堆积如山的金银财货,郭老此刻恐怕早已愁白了头。
如今,有了这沉甸甸的“敲门砖”开路,郭老心中笃定:陕西官衙那几道朱漆大门,定能为他华山而开!
几乎就在郭老下山的同时,一道由华山派掌门岳不群亲自署名的“掌门令”,如同插上了翅膀,迅速传遍陕西武林大小帮派、绿林道口:凡陕西境内,无论何人何派,胆敢向“虎威镖局”收取分文过路费用者,即视为与华山派为敌!
此令一出,三秦震动!
数月前,岳不群单枪匹马挑翻七家山寨、血洗三家不服管束的武林家族的狠辣手段,早已如冰冷的烙印,深深烫在所有人心头。
此刻面对这霸道至极的“掌门令”,绝大多数人噤若寒蝉,纵使心中腹诽不已,也绝不敢在明面上触华山的霉头。
虽仍有极少数桀骜不驯或利益攸关者暗自不满,却也无人敢在此时跳出来当那出头鸟。
一时间,陕西道上,虎威镖局的镖旗所至,竟畅行无阻!
短短数日,“虎威镖局”门前便已车水马龙。
那些原本因畏惧高昂“买路钱”而踌躇不前的货主,此刻如同嗅到血腥的鲨鱼,蜂拥而至。
小到绫罗绸缎、药材山货,大到整船整船的关中粮食、塞外皮货,订单如雪片般飞来。
原本只是个小门小户的“虎威镖局”,竟在华山这棵大树的荫庇下,以一种令所有同行瞠目结舌的速度膨胀起来,大单不断,隐隐已有后来居上、执陕西镖行牛耳之势!
这一下,可彻底捅了马蜂窝。
陕西境内,其他那些历史悠久、根基深厚的镖局,如“震远”、“长风”、“四海”等,眼看着原本属于自己碗里的肥肉,被一个名不见经传、靠华山庇护的“虎威”硬生生抢走,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库房里堆积的货物无人问津,账本上的进项一日少过一日。
巨大的利益落差和生存危机,终于压倒了他们的观望与矜持。
很快,便有坐不住的镖局主动找上了华山派在西安府新设的“联营堂口”,试探着商谈加入“华山镖局联盟”的可能。
然而,与华山谈妥的每一家镖局总镖头,走出堂口时,脸上的表情都异常复杂,堪称“冰火两重天”。
喜的是,签下盟约,挂上华山联营的旗号,自家镖车在陕西境内从此也能如“虎威”一般,免除那层层盘剥、令人肉痛的“买路钱”了!
这省下的,可都是白花花的纯利!
忧的是,华山派开出的价码也着实不低——联盟成员每年镖局总收益的三成,需作为“盟费”上缴华山!
这一刀,直接砍在了他们赖以生存的大动脉上!
此令一出,自然也触动了一些依附于这些大镖局的小家族的利益。
但华山派显然深谙打一巴掌给个甜枣的道理。
王景代表华山,对每一个前来商谈的家族都给出了明确的保证:凡联盟成员承运之货,在陕西境内,无论陆路水路,皆可畅通无阻!
若有不开眼的地头蛇敢刁难,自有华山派出手料理!
这等于给他们吃了一颗定心丸。
这些家族的主事者回去后,拿着算盘噼里啪啦一通精打细算。
去掉那三成盟费,再算上省下的巨额买路钱和因畅通无阻而可能扩大的生意份额……一番加减乘除下来,愕然发现,最终落到口袋里的纯利,竟与往年相差无几,甚至略有盈余!
虽然心头难免还有些被割肉的微词,但面对华山派弟子那平静却隐含压力的目光,这些牢骚也只能死死憋在肚子里。
绝大多数家族,在权衡利弊后,最终都在那份印着华山松纹的盟约上,摁下了代表屈服与依附的手印。
至于那些少数几个骨头硬、暂时不肯低头的家族?
岳不群只是淡然一笑,对王景吩咐道:“不必强求,更不必用强。晾着他们便是。时间,会是最好的说客。看着别人日进斗金,自己却守着空荡荡的库房……这世上,真有跟银子过不去的傻子么?”
他目光投向窗外繁华的西安府街道,语气笃定,“用不了多久,他们自会削尖了脑袋,求着挤进我华山的联盟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