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见见吧,最坏又能坏到哪里去?
无非是话不投机,再次形同陌路,各自守着各自的孤寂罢了。
念头一定,心中反而生出一丝奇异的平静。
院门外,冬青树影后,岳不群和宁中则正屏着呼吸。
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扇寂静的院门。
突然,两人瞳孔骤然收缩!
一道青黑色的影子如同撕裂夜幕的闪电,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他们眼前!
那速度快得超出了他们的反应极限。
只觉眼前一花,一个身着青衫、背影略显佝偻的身影,已悄无声息地站在了院门口!
两人差点惊呼出声。
条件反射般猛地伸手,互相死死捂住了对方的嘴!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如擂鼓。
他们死死盯着那道并不高大、甚至透着几分孤寂萧索的背影。
连大气都不敢喘。
想提醒师父人来了,又怕惊走了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风师叔。
只能僵在原地,紧张地等待着。
片刻的沉寂,仿佛凝固了时间。
那道青衫背影似乎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
随即,“嗒”一声极细微的轻响划破夜的寂静。
一块不起眼的小石子被那身影“无意”中踢动,滚落在一旁。
这声音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不啻于一声惊雷!
院内闭目调息的宁清林,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
他缓缓睁开眼,目光依旧投向前方虚空。
来了。
风清扬的用意再明显不过:我来了,就在门外。宁师兄,你待如何?
宁清林停止运功。
浑浊的目光没有焦距,仿佛穿透了眼前的黑暗,看到了玉女峰上漫天的血色。
那些倒在风清扬剑下的身影。
有他敬重的师兄弟,有他看着长大的师侄……
他们本不该死的。
若风清扬最后没有杀回来……
可这念头刚起,就被另一个更冷酷的声音压下:风清扬迟早会回来,血债,早晚要清算。
“咳咳……咳……咳咳!”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烈咳嗽猛然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宁清林略显沙哑疲惫的声音从院内传出,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风师弟……你来啦。既然……来了,就……进来吧。”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力气。
院门口那道青衫身影,明显地顿了顿。
随即,一个同样低沉、带着复杂情绪的声音响起:“宁师兄……我来了。”话音落下,风清扬终于抬步,缓缓走进了这方小小的、承载着太多恩怨的院落。
他走到桌边,轻轻拉开宁清林对面的椅子。
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缓慢和沉重,缓缓坐下。
宁清林抬起头,目光第一次聚焦在眼前之人的脸上。
他仔细打量着这位华山派百年不遇的奇才。
如今也是华山武功最高、却最令他心境复杂的人。
风清扬年纪不过三十许,鬓角却已染上了刺目的霜白。
那张脸,依稀可见昔日的英俊轮廓,眉宇间剑气内蕴,本该是人群中最耀眼的存在。
然而此刻,这张脸上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沉郁。
还有……迟暮之气?
宁清林微微一怔,随即恍然。
原来如此,怪不得觉得熟悉。
这气息,与自己身上散发出的、被伤病和岁月磨蚀的暮气,何其相似!
风清扬同样在默默审视着宁清林。
这位宁师兄年逾五十。
华山派正宗的道家内功虽不能驻颜不老,但也绝不该显得如此苍老衰败。
那些细微的变化,日日相处的岳不群和宁中则或许未曾察觉。
但风清扬却一眼洞穿。
宁师兄是真的老了。
不只是那身沉重难愈的剑伤在侵蚀他。
更是他的心,被这些年的重负、愧疚和绝望,彻底熬干了精气神。
宁清林伸出枯瘦的手,将桌上扣在菜肴上的几个瓷盘一一揭开,叠放在一旁。
热气伴着香气升腾起来。
他拿起筷子,动作自然地仿佛只是寻常家宴。
对着风清扬,平平淡淡地说了句:“吃饭。”随即,真的夹起一箸菜,送入口中,慢慢咀嚼起来。
风清扬微微一怔。
随即也默然拿起面前的筷子,动作显得有些生涩和迟缓。
跟着夹菜,慢慢吃着。
两人之间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沉默。
只有细微的咀嚼声。
桌上那坛香气四溢的女儿红,仿佛被遗忘了一般。
谁都没有去看一眼。
直到桌上的菜肴被消耗了大半,宁清林才缓缓放下了筷子。
风清扬也几乎同时停箸。
宁清林的目光终于落在那坛酒上。
伸出手,似乎想去拿酒坛。
然而,一只骨节分明、同样带着风霜痕迹的手比他更快一步。
稳稳地握住了坛身。
“理应由我……为师兄斟酒。”风清扬的声音低沉而清晰。
他揭开酒坛的泥封。
一股浓郁醇厚的酒香瞬间弥漫开来。
他一手执坛,一手拿起宁清林面前的酒杯。
手腕稳定得如同磐石。
澄澈的酒液如一道细线倾注而下,注入杯中,直至满溢,竟无半滴溅落。
随后,他也给自己斟满了一杯。
宁清林和风清扬同时伸出手,各自端起了自己面前那杯斟满的酒。
宁清林浑浊的目光透过杯中晃动的酒液,望向对面的风清扬。
嘴角牵起一个意味不明的弧度,声音带着一丝微哑:“呵呵……风师弟,就不怕……这酒里有毒吗?”
风清扬的目光迎上他的视线。
没有半分闪躲,平静地回答:“若是你那滑头徒弟准备的酒,倒真有可能。”
“但你的酒……没有毒。”话音未落,他已将酒杯凑到唇边,仰头,一饮而尽!
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坦荡。
宁清林定定地看着他饮尽。
沉默了一瞬,也举起酒杯,同样一饮而尽。
放下空杯时,他低声说了一句,像是在澄清,又像是在自语:“我徒弟的酒……也是没毒的。”
这杯酒,辛辣滚烫,顺着喉咙滑下,烧灼着心肺。
它像一把无形的钥匙,沉重地、缓慢地,开启了华山剑宗与气宗仅存的两名清字辈弟子之间,那尘封了二十载、积满了血泪与恩怨的心门。
一场迟来太久的心灵碰撞,终于拉开了它沉重而未知的序幕。